他们兴致勃勃,怀着残忍而兴奋的心思,等待人类的王什么时候死去,死去的时候有多么凄惨。 但兰缪尔始终保持着顺从的隐忍。 他从不反抗,从不宣泄,每天都安静地躺在角落里忍痛——大部分时候,因寒冷而不得不用手臂抱着自己。 如果哪天有了力气,他就仰起头,凝望着窗外那片黑暗的穹隆。结界散发出的光就像月亮。虚幻的月亮之上,是他回不去的家乡。 然后,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从生死的罅隙间熬了过来。 并不是好转了,而是适应了。就像顽强的野草在岩缝里扎根那样,就像深渊的每一个魔族那样…… 他的身体开始适应在瘴气中呼吸、在黑暗中生存的日子。 魔族们显然对此不满,于是变本加厉地欺辱他。 某个深夜,年轻的魔王久违地来瞧自己的战利品。 兰缪尔衣不蔽体,正蜷缩在角落里昏睡,眉头皱得很紧,唇瓣干裂,渗着血。 昏耀沉默地看了他半晌,目光又落在旁边不知被打碎了多久的食碗和水盆上,大约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他踢了踢奴隶身上的锁链,让人醒来。 兰缪尔睁开失焦的双眼,恍惚了许久才清醒。 他仰起青白的脸瞧着昏耀,竟吃力地笑了笑,喊他:“吾王。” 昏耀居高临下,覆盖着鳞片的面庞在黑暗中难以分辨神情:“后悔吗?” “这就是深渊,肮脏的魔族生息的肮脏的地方。兰缪尔,你不该来。” 兰缪尔说:“我已有所觉悟。” 昏耀:“自称。” 兰缪尔:“……所以奴隶不后悔。” “何况,”他低声咳嗽着,“这本就是吾王与奴隶的交易。魔族不再伤害王城的子民,而奴隶臣服于您,说好了的。” 昏耀眼底露出一丝不屑之色,但他没有说什么,而是从腰间解下一个铜制酒囊,扔到地上:“喝吧,蛮羊的乳汁。圣君陛下大约看不上,但你现在只有这个了。” 兰缪尔艰难地爬过来。但寒冷与虚弱令他的手指一直发抖,怎么也拔不开坚硬的塞子。 他努力了许久都无果。昏耀就站在那里看着,心里非但没有半点看到仇人落魄的快感,反而生出一阵诡异的烦躁。 还没等昏耀分辨出这股烦躁的来源,奴隶停下了动作。 兰缪尔将那酒囊冲他举了举,说:“吾王,帮一下。” 昏耀愣了愣。 他不太确信地皱眉:“什么?” 兰缪尔也疑惑:“您不是想给我喝的吗?” “……” 昏耀沉默了很久,表情古怪:“圣君,你的心态实在很好。” 他弯腰把皮囊从兰缪尔手里拿了过来,索性在奴隶身边盘膝坐下:“许多魔族都在等着人类圣君的结局,大半个深渊都在赌你是先死还是先疯。有些家伙压上了大半身家,看来他们要血本无归了。” 兰缪尔问:“奴隶也可以下注吗?” 昏耀:“……” 昏耀:“醒醒,你连自己都是我的,用什么下注?” “或许吾王会愿意借些钱给我呢?如果我赢了钱,也等于您赢了钱……” 昏耀额角的青筋跳了跳,用盛着羊乳的皮囊堵住了他的嘴。 魔王的动作太粗暴,兰缪尔被呛得又咳嗽起来。虚弱的声音在深夜的宫殿里一直回荡。 纵使如此,他喝完之后,依旧很诚挚地向魔王表达了“很好喝”和“谢谢您”。 又有一个夜晚,昏耀远远地看到兰缪尔和一个魔族侍从说话。片刻后,那位侍从扇了兰缪尔一个耳光,又冲他吐了口唾沫,趾高气扬地离开了。 昏耀站在阴影里看完了全程,之后不紧不慢地走过去,问兰缪尔和侍从说了什么。 “噢,那位大人吗?他教了我许多东西。”不料兰缪尔竟笑起来,脸颊上甚至还有夜色也盖不住的伤痕,可那双淡紫的眼睛十分清亮。 他抬手指着窗外那轮发光的结界:“那座山崖叫结界崖,结界在深渊的别称是崖月;深渊的大地之所以会燃烧,是因为地底深处有着火脉……” “此外,深渊没有流通货币,魔族只以物易物。”他笑,“所以吾王上次不肯借钱给我,因为您也没有‘钱’,对不对?” 昏耀突然问他:“地底为何会有火脉?” 兰缪尔一愣,摇头说不知道,又挺直了身子问:“为什么呢?” 昏耀:“你以为我知道?” 兰缪尔:“……” 昏耀的心情恶劣地愉悦起来:“我只是想试试,你是否会说‘因为邪恶的魔族遭到了光明神母的惩戒’……如果你说了,我就杀死你。” 于是兰缪尔也笑了,明明这对他来说不应该是个笑话。 他笑起来很美丽,很可爱,是被光明、鲜花与爱包围着长大的神子应有的样子。 很奇怪,昏耀心想,兰缪尔似乎天生没有恨的能力,至少外表如此。 他不恨任何一个人族,包括那些恩将仇报的子民。 他也不恨任何一个魔族,哪怕此刻正遭受着惨无人道的摧残。 自从报了当年的一箭之仇后,昏耀虽未更多地折磨这位手下败将,但也从不阻止族人对于兰缪尔的羞辱。 所以他想,兰缪尔至少该恨自己这个罪魁祸首的。 但是也没有。兰缪尔不仅不恨他,反而常对他笑,比对任何一个其他魔族笑得都多。 他笑起来实在很美丽,又可爱。 很快,昏耀习惯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来瞧瞧自己的战利品。深渊处处都是血腥味,只有这个人像是一汪清凉的泉水,无论是用于醒脑还是镇痛都合适,也很舒适。 但这种当时还略显难以启齿的享受,以一种昏耀万万没想到的方式宣告了终结。 “吾王。” 那个晚上,兰缪尔对他说,“奴隶听说,您刚刚平定了一场叛乱,明日将要处死所有俘虏。”
第7章 第一年 当时昏耀正坐在窗边,闭着眼,用尾巴尖缓慢地地拨弄着兰缪尔的脸。 听到这句话,他便好笑地弯起嘴角,心想这个人天天被狗一样拴在宫殿里,能从哪里听说? 大约又是某些魔族欺负他时,顺口耀武扬威说的话。 昏耀睁开眼,随口说道:“不错。” “有些蠢货认为魔族不该退兵,必须要将你的国土寸寸焚毁,将所有人类都剁成肉酱,或者晒干了挂在城头上才算完。” “而我这个断角魔王,竟在形势大好的时候退回深渊,如此懦弱,不配冠以王的称号。” “兰缪尔,”他用鳞尾摩挲着人类的脖颈,“我为了得到你放弃了多少东西,嗯?你要信守承诺,做一个乖顺的奴隶……” 不料兰缪尔竟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那目光竟有点无奈。 好像在说:这话吾王骗骗别人也就算了,在我面前还装模作样吗? 兰缪尔轻轻咳了一声,嗓音低缓:“魔族虽然强悍,数量却远不到人族的万分之一。你们攻陷了王城,但人类还有另外四十二座大小城池,均受神恩庇佑。” “何况,大陆上生息的种族不止人类,它们此前与你们没有仇怨,但魔族的习性注定了你们无法在大陆上立足。” “不趁胜退回深渊,时日一久,魔族只会被围剿至灭族……吾王的判断是明智的。至于我,只是您捎带的战利品罢了。” 不知从那一句开始,昏耀那双赤色的眼底泛起微光。 到底是人族的圣君,魔王心想。大半个深渊的蠢货都无法理解的抉择,在这个人的眼中就像玻璃片一样透明。 只是没想到,兰缪尔素来温软得像个兔子,居然也会将“灭族”这种残酷的词汇付之于口。 “看来你还没学会该用什么语气对你的王和主人说话。”昏耀散漫地哼了一声,其实没有生气。 但紧接着,他听见兰缪尔问:“那些俘虏,都必须要死吗?” …… 那一晚后来的事情,如今的昏耀已经记不清细节了。唯独在印象里清晰的,是窗外的崖月倒映在冰冷的地板上,将蜿蜒的银灰长发照得很亮,比雪还亮。 他记得兰缪尔抬起紫罗兰色的眼眸,平静道:“我听说在深渊,族人会将性命交付于其首领,假若首领战败,大多时候其族人也将同死……” “但被迫听命的人民是无辜的,他们只是为了活着。” “杀戮可以缔造一时的王朝,却不能守护它延绵百年。若吾王真心想为魔族在太阳所照之处开辟一块容身之地,就必须改变这些血腥残忍的旧俗,不是吗?” …… 哗啦! 宁静的夜色破碎了。锁链震动的声响粗暴地打断了兰缪尔的话,让他的尾音变成一声隐忍的痛哼。 “兰缪尔,”昏耀猛地笑了。他站起来,五官张扬而凌厉地舒展开,像是被陡然激怒的烈虎,“……兰缪尔!很好,是我小看了你。” 魔王那铁一般的手臂扯着链子将人类提至半空。兰缪尔在他掌中窒息地挣扎,嘶哑地喊了声什么,但下一刻就被狠狠砸在地上,链条哗啦啦作响。 “——你竟然在试图教训魔族?怎么,你要教我念光明神的祈祷文吗?这就是你甘愿来到深渊的目的!?” 那力道像是要把人类的骨头活生生砸碎。只一下,兰缪尔半张脸都被鲜血染红了。 紧接着眼前一黑,一股巨力抽在心口,他狼狈地滚了出去,鲜血立刻从口鼻中呛了出来。 昏耀收回长尾,“兰缪尔,你忘了,你已经不在神殿了。” “……” 兰缪尔抬起脸,他齿间咬着淋漓滴答的血,不甘而哀伤地瞪着他。 魔王回应是一脚踹了上去。咔擦一声,他直接踢断了人类的肋骨。 “连光明神都照不亮这片伽索深渊——” 魔王厉声笑道:“在这里,你的信仰!你的善念!” “比烂泥还贱,散发着虚伪恶臭的味道。” 兰缪尔毫无反抗之力,他不停吐着血,却固执地摇头。 越是这样,昏耀越怒。病弱的奴隶哪里禁得住魔族这样毒打,没几下就不动了。 等兰缪尔真的气若游丝,昏耀脑子里那股怒火才慢慢消退下来。 黑暗中,他转身抵着墙,像是试图压抑火山下翻滚的岩浆那般,咬牙闭眼深呼吸几次,才算是把冒头的杀意压了下去。 “明天,兰缪尔。”转身离去前,魔王留下一句,“我会让你看清自己有多么愚蠢。” 第二天,昏耀第一次允许兰缪尔走出……准确来说,是被拖出了自己的寝殿。 魔王亲手将奴隶拴在了王庭的大石殿深处,他自己的王座旁边。 当时的深渊刚起了入冬的迹象,天穹上翻滚着灰白的云雾,风刮起来如同刀子一样,石柱的缝隙甚至会结一层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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