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耀冷眼看着,没动,心里一阵烦躁。 他想:这个人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竟然想不出一个确切的节点。 昏耀只知道,最开始的圣君不是这样。曾经的兰缪尔对于这种亲密的交合避如蛇蝎。而他带着近乎残忍的快意,将这个人由内而外地碾磨开来,推下悬崖,按入欲潮的火海里,饶有趣味地欣赏昔日的仇敌在炙烤中痛苦难耐的样子。 他把兰缪尔拽到营帐外的荒野,将碾碎的苦草的汁液涂遍人类的躯体,告诉他:在天、地与族人的见证下合化才是魔族的习俗。 他那时还不清楚对人类,尤其对于兰缪尔这样的神子来说,这意味着怎样的羞辱。因为对于魔族来说,合化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昏耀不理解,为什么人族要把这档子事视作禁忌。明明渴望却遮遮掩掩,明明需要却羞羞答答。 他只知道,那个无论被怎么对待也安然若素兰缪尔,唯独在这种事上变色,甚至总会哭。所以他喜欢得要命,就像上瘾了一样,把兰缪尔欺负了一次又一次。 那其实早就不是为了报仇或者发泄什么,不是的。 可是当年的魔王不懂,等他开始模糊地懂了一些的时候,兰缪尔却已经变了。 ……比如现在。兰缪尔会平静地,甚至笑着对他说,好像许久没有在野外合化过了。 “我带了你的竖琴出来。” 昏耀突然站起身,扭头往角马的方向走。 经过兰缪尔身边时,他长长的尾巴状若不经意地勾起那件白袍,将其披回了奴隶肩上。 兰缪尔疑惑地歪头:“吾王?” 昏耀从角马的鞍鞯上取下挂着的竖琴。那是兰缪尔用木头与兽皮亲手制成的,他对魔王说过,曾经自己在神殿时最喜欢的乐器便是竖琴,其次是随手摘下的叶子做成的草笛——布雷特神殿永远不缺鲜花与香草。 “弹一曲听听。” 昏耀把竖琴放进兰缪尔手里,然后与他肩并肩坐下。 两人坐在阳光下,面对着山崖上的野花。 兰缪尔不明就里,但依然乖顺地拢了一下衣袍,拨弦弹唱起来。 曲调粗重雄浑,是魔族的祭祀曲。 配合着竖琴的弦音,兰缪尔吟出古老晦涩的字节。他学东西很快,现在唱起这些来,比魔族的老祭司都像那么回事儿。 “……” 昏耀听到一半,心里那股闷火非但没消,反而更盛了。 他说:“难听,换一首。弹你以前喜欢的曲子,入深渊之前的。” “神殿的曲谱吗?”兰缪尔停了拨弦的手指,吃惊道,“吾王怎么会想听这个?那可都是……” 昏耀不说话。 “哦,”兰缪尔自顾自点头,“我忘记了,您是又开始了。” “那就弹吧,嗯……弹什么呢。神殿的旧歌,许多都记不清楚了……就还是那首吧。” 兰缪尔皱眉想了片刻,重新弹拨起来。 “我全知全能的神母啊,我光明的金太阳。” “凡有灵魂在罪孽中彷徨,便有祂升起光芒……” 他依然是很认真的,嗓音也美妙。但兽皮与粗木制成的竖琴,难以弹出轻灵空旷的曲调,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昏耀听着,看着眼前摇曳的小花,暗暗心想: 所以,就算日后兰缪尔真的大仇得报,那又怎么样呢? 七年前的圣君,已经毁在魔王手里。兰缪尔被烙上了属于昏耀的烙印,再也回不到从前那个孤高清冷的金发神子。 他没了法力,身体一年比一年衰弱,性格却好像一年比一年柔顺,偶尔安静地依偎在自己肩上时,就像飞倦了的白雀。 或许正因如此,魔王才会越来越分不清。 一曲弹罢,兰缪尔回头看看来时路,将竖琴抱在怀里站起身,说:“时间不多了,王,该回去了。” “我都不急,你急什么。”昏耀面无表情,不看他。 ……他分不清,之所以自己执著地坚信兰缪尔是在蛰伏、隐忍、伪装、伺机报仇,坚信此人任何一刻的温柔顺从都别有深意。 之所以自己隔三差五就要在奴隶面前念叨这个,张牙舞爪地威胁,以至于兰缪尔居然都习以为常:在奴隶口中,这叫“您又开始了”。 ——究竟是为什么。 是畏惧一场背叛。 还是畏惧那场幻想中的背叛已经永不能到来。 作者有话说: if兰缪尔真想杀昏耀—— 魔王:哼,我就知道他别有所图!这几年的情爱与时光,终究是错付了!(咬牙切齿)(超级委屈) if兰缪尔不想杀昏耀—— 魔王:他居然都不想杀我!(后悔地给自己点起一座火葬场)(往里跳) 兰缪尔:……您差不多得了。
第6章 第一年 “七年了,王还要试探奴隶到什么时候呢。” 在回王庭的路上,兰缪尔照例窝在魔王怀里骑着角马,却忽然叹息一声,“您明知道奴隶已经将一切献上。” 昏耀伸出爪子,像逗一只小鸟似的揉了揉人类的银发:“死心吧。别说七年,哪怕再过七十年,我也不可能放下对你的戒心。除非我死了。” 兰缪尔若有所思:“那,如果是奴隶先死了呢?” 昏耀沉下脸:“愚蠢。” “愚蠢”算是什么回答? 兰缪尔露出几分无奈之色,不太客气地把昏耀揉他头发的鳞爪扒拉下来。 后者也不生气,反而捏了捏人类纤细的指节,用勒令的语气说:“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 身后无数魔族战士们的视线飘来飘去。显然,他们很想看,却又不是很敢看。 摩朵无聊地甩着她的长鞭,凑过去跟封号‘疾风’的魔将阿萨因咬耳朵:“喂,石头脸,你猜兰缪尔大人哪日会被封为王后?” 阿萨因面无表情地骑着角马:“等到吾王能放下面子开口求婚的时候,驾。” 摩朵:“净说废话,驾。” 凯旋的大军载着战利品,在深渊的焦土上前行。 俘虏们被麻绳捆绑着,步行跟在后面,消瘦的脸上满是不安与忧郁。 “吾王这一次赢得漂亮,”兰缪尔回头看了一眼,任背后涌来的风吹乱银发,“瓦铁部落覆灭,从此王庭以北便没有隐患了。” “迟早的事。”昏耀说,“他不叛乱,我最迟明年也要杀他。” “是,您前年确实说过,要在下一个寒冬来临之前平定瓦铁。”兰缪尔笑,“吾王总是说到做到的。” 昏耀没应声。瓦铁虽是天赋卓越的大魔血统,又在北方占据颇大的领土,但有勇无谋,目光短浅,并不算多难啃的骨头。 事实上,这么多年来真正让昏耀放在眼里的敌人,单手就能数得过来。而能够将他逼到烧心焦肺、咬牙切齿、焦头烂额又魂牵梦萦的对手,有且只有一个,正是如今正坐在魔王的怀里的那一位。 趁兰缪尔不注意,昏耀又轻轻地将手掌放在人类的头发上。后者疑惑地抬头“嗯?”了一声。 “……兰缪尔,”魔王凝视前方,顿了顿,嗓音低沉地说,“你知道,我们做了一件大事。” 兰缪尔点了点头,他知道。 深渊从未有过任何一个魔族首领,接纳过数目如此庞大的敌对部落的俘虏,更不会允许战败的族民轻易迁入自己的领地。 但这一次,昏耀带走了瓦铁部落中所有愿意追随他的族人。他们将跟随凯旋的军队南下,跋涉过崎岖的高山与冻河,在魔王的庇护下重建家园。 “如果这些魔族,能够作为王庭的子民安定下来,活过下一个寒冬……” “到那时,”兰缪尔接过昏耀的话语,轻声说,“吾王就是真正的深渊之主,再也不会有任何一个魔族敢质疑您。” “真好啊。”他弯起眼睛,“吾王大业已成,曙光初照深渊。我……” “你怎么?” “我很高兴。” ——不是。昏耀皱了皱眉,这个人刚刚险些脱口而出的话绝不是现在这个。 他低头去看怀里的人类,兰缪尔正懒散地靠在他肩上,低着头。虽然笑着,眼睑却微微垂下来,眸子有些雾蒙蒙的。 昏耀脑海里不知闪过什么念头,他脱口而出:“是不是累了?” 兰缪尔无声地笑了一下。他垂着睫毛,呼吸浅浅的:“有点困。” 这半年来,昏耀清晰地感知到兰缪尔的身体在变差,他不敢让这人跟着自己骑马了。队伍的后面是拉着辎重的马车。昏耀亲自挑了一辆干净点的,把兰缪尔安顿进去,又留下几位亲卫看顾。 兰缪尔自己倒是不怎么在乎,他靠在车厢里,还有心思探出头,冲四周步行的瓦铁部落的族人们说说话,温声宽慰几句。 昏耀原本已经骑上角马要走了,不得不再转回来,强硬地把他塞回车里去,命令他:“睡觉。” 兰缪尔只好在车厢里找了个角落躺下,他拍了拍魔王的手臂,说:“奴隶只是想起自己刚到深渊的第一年。” 那一瞬间,昏耀的心脏收缩了一下。 他张了张口,仿佛是想要阻止什么,但失败了,只能听兰缪尔把话说完: “那次也是因为俘虏,王还跟我生过气,是不是?” 兰缪尔怅然舒展眉头:“如今再回忆起来,觉得恍如隔世……” …… 将人类圣君带下深渊的第七年,魔王昏耀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痛苦的事实:他越来越无法忍受兰缪尔提及他们的过往,提及早年间那些血淋淋的记忆。 昏耀并不愿意接纳这样荒唐的现状。为了逃避本心,他已经挣扎了许久,尝试了各种办法,但都无济于事。 如今他被迫承认:没错,事实就是这样荒唐,他后悔了。 他后悔当年对兰缪尔的每一次伤害。 哪怕彼时他们只是仇人。 当昏耀重新策马回到队伍的前端时,他知道接下来的这段路途,自己好受不了了。 因为他也开始想起第一年。 那时兰缪尔刚到深渊,本就是重伤未愈的状态,又被他以蜜金剥夺法力,灌入魔息,再加上咒文的效果,其残忍程度不亚于酷刑。 瘴气肆无忌惮地侵入他的体内,像是火焰在永不间断地烧着他的内脏。兰缪尔差点活生生疼死过去,挨到后面几天,整个人已经意识涣散,像是被烧成一具只剩灰烬的空壳。 而沉重的镣铐就压在他的手足上,伤口反复溃烂,血肉模糊,在单薄的粗衣上晕开一片片暗红的血迹。 不仅如此,他还像牲畜一样被锁在魔王的宫殿后面,只被允许坐或者爬行,且必须以奴隶自称。所有前来拜见魔王的魔族途径这里,都可以肆意羞辱他,抢走他的食水,撕烂他的衣服。 那段时间,没有一个魔族认为这位出身尊贵的人类可以忍受这样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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