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回来一只不爱说话的敏感崽子。 “有名字么?”江临舟问。 闷团子捏了捏衣角,两秒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等你的伤养好了,你若是愿意,可以在我这住下,山下有一群和你差不多年岁的孩子,和你的情况大差不差,他们留下后拜我为师,及冠之前在山上修炼,之后去留随意。”江临舟看着他,淡淡地说,“本想过阵子再问你,可兴许等不到那时候——你呢?” 江临舟没把话说得太明白,小孩儿扬起脸,却无半分茫然无措的模样,只是满眼的疑惑。 他的亲眷在一场战争中无一生还,他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子。除了留在这蓝天阔壤相交之处的雪山之巅,他别无去处。 他要活下去,就得留在这里,起码在及冠之前。 可是他不明白,面前这位仙风道骨的先生将他领回来,却问他是否愿意留下——简直太矛盾、太多此一举了。 先生很喜欢笑,笑起来时眼尾温柔地下垂,眼睛里像化了光。 江临舟当然清楚他心中疑惑,只是摇头轻笑:“你将来也许会后悔留下来。” 他更加不懂了,浓眉紧紧皱起,带着些稚气的正经。 “罢了,那我——稍稍给你开个门吧。”江临舟玩笑般将两指之间的缝隙捏小,“不用及冠,无论何时,你想走便走,不必拘泥在此。” 当时他没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也不清楚江临舟这么做的含义,只当是江临舟为了留下他而破的例,后来才发觉不对劲——他是什么人?还要别人求着留下。 当时他只是习惯性地去接受,毕竟他茕茕孑立于这世上太久,无人教导,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他那时不知道,江临舟这番话将会令他陷入怎样深、怎样痛的泥沼。 江临舟沉吟片刻,忽然吟道:“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江临舟目光沉沉,笑吟吟地轻声说:“盛清石,这名字如何?” 闷团子分不出好坏,只是有些奇怪。 如今没有明月,没有松林,闲清阁周遭静得发慌,连小溪都没有一条。 完全颠倒的意境,完全颠倒的名字。 闷团子不喜欢这个名字。 像是……与这里的一切格格不入一般,似乎迟早会被这里剥离。 但他习惯了妥协,一个名字罢了,叫什么也无所谓。 江临舟说:“如若不喜欢,等你年岁大了,可以自己定夺。至于现在……” 江临舟忽然冲他眨眨眼,显出一分稚气未脱的狡黠:“现在你还小,先委屈几年,让我叫着过过瘾。” “……”闷团子仍是不说话,目光从江临舟脸上移开,心里却莫名空落落的。 江临舟似乎没有他所表现出来的那般高兴,看着自己的目光像是在看别人。 借着我,他在想念什么。 闷团子如是想着,滑过喉间的温水却如同正月寒冰。 闷团子默念了两遍这个名字,因着没有学过写字,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每听见有人唤他,他脑海里首先出现的是江临舟。 此后他学会了写字,可因为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小心思,他人念他的名字、却率先想起江临舟的习惯仍是没有改变。 一个他不喜欢的名字,却让他想起他喜欢的人。 盛清石拜师的环节很简单,叩头三下,一声师父,便是往后十余年的牵挂。 冠冕堂皇的事情过去,盛清石乖乖去沐浴,穿上一件大红的衣裳出来时,江临舟低低笑起来,还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继续添油加醋:“谁说这颜色显白的?我家小弟子怎么穿着看上去更黑了?” 盛清石:“……”
第58章 往事浮云 盛清石被捡回来的时候只有只猫似的大点,也看不出具体年岁,不过江临舟知道。 这小孩遭遇战乱时刚过五岁生辰,却瘦得皮包骨头,山脚下那群不足他岁数的顽皮孩子是两个他那么大。 江临舟刚把他捡回来那会儿,这小崽子很怕生人,见了人就乌漆个大眼睛悄悄地看着,说怯也不怯,偏生又不活泼,就显得羞涩又古怪。 不亲近他人也就算了,这崽子连江临舟都不亲,对此,使出浑身解数也撬不出这崽子一句话的江临舟挑了挑眉,遥遥一指另座山头的砖瓦——“若是这般嫌我,今晚你就去停云顶睡去。” “停云顶”是弟子寝室,江临舟下落人间随手逗的小孩,愿意来都在那儿扎窝。 偏偏盛清石是个例外。 正是因为盛清石年岁小又“胆怯怕人”,江临舟没让他去停云顶,而是留他在自己的寝室里歇下。 江临舟还记得,这事儿传出去时,别的小弟子看了眼红了又红。最先几天,有几个活泼胆大的在堂间休息时将他团团围住,不够他腿高的小弟子又哭又闹,嘴里叽里呱啦地念着“师父”“偏心”一类的。 江临舟被烦,也不恼,往闹得最欢的那个脑门上一扣,半真不假地吓唬:“有这闲心来闹我,是今晚的课业太少了?” 小弟子“嗷”一声,小孩们咿咿呀呀地闹开了。 江临舟揉了揉眉心,只觉真是造孽,他怎么就净挑这些闹腾的逗了呢——不过也是,只有闹腾的才任他逗了还屁颠屁颠跟上了,像是盛清石这类的闷葫芦…… ——盛清石还真不是他逗上来的,是他捡的。 江临舟稍稍从回忆里抽离,就见盛清石猛地抬头看他,一双黝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诶呦,眼睛大了不起啊?”江临舟逗完,立刻见盛清石垂下眉眼,墨一般深色的眉皱起。 盛清石这时还有些孩童独有的脸上的肉,用江临舟的话来说就是小闷团子含了两个小雪团子在嘴里,专让人心软。 譬如这时,就让人心里被毛茸茸轻轻抓了一下似的心痒难耐。 明明是这小孩不懂得讨巧,怎么江临舟自己还先心疼上了? 不过今日江临舟有事,不能多留,嘱咐了几句就披上大袍出门去。 而盛清石蹲在地上,什么也没说,手里抓着一根树枝,乱七八糟地在逗一只青虫。 ——就这样一刻钟也没有再动过,江临舟走的时候看到是什么样、回来的时候看到就是什么样,看着让人怪难受的。 “行了,别在这显摆你的大眼睛了,气够了没?”江临舟叹了口气,夺过他手里的树枝,“这小东西要被你玩儿死了。” 盛清石闷闷地说了这么久以来第一句话:“没有。” “没有什么?”江临舟声音清冽如泉水,带笑的时候温和得像是泡在暖春的阳光下。 偏生他在逗人:“没有气够?这小东西没有被你玩儿死?还是没有显摆你的大眼睛?” 盛清石一个字都蹦不出,就这么蹲着,昂起头紧紧盯着他,像只气鼓鼓的猫。 “快起来,还是说蹲这儿太久都起不来了?要我抱你?”江临舟尾音轻轻上扬,听着悦耳动听。 盛清石从小就倔,闻言捶了捶小腿,逞强着站起来。 江临舟看着性子温温和和的,但骨子里却是不喜欢他人触碰的主。 除了第一次为了拐这小孩上山,这半个月来没有主动碰过他,江临舟对此也思索过,也许是这小孩心思比较敏感,缺少一些肢体接触让他不敢亲近。 想着想着,一只暖和的小手忽然紧紧攥住他的手指,还轻轻地拽了拽。 江临舟一愣,回首,只见小不点儿伸手拽住他,脸上却显露出几分不情不愿。 江临舟莞尔,心说你这小孩也不藏着点,什么想法都挂脸上让人看。 盛清石似乎有些焦急,所以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颤,连呼吸都乱了。 “没有。”他又是这么说的。 “什么?”江临舟微微俯身,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发簪今日稍稍歪斜。 盛清石冷清地盯着那一支素色的簪子,声音还未脱去稚气:“我没有嫌你。” 江临舟眸光一动,眼波流转间,只觉盛清石再次紧紧攥住他的小指,一字一顿、无比认真地说:“以前没有,以后没有。” 江临舟莞尔,想起半个时辰前自己那句似是调侃的话——“若是这般嫌我”。 而这崽子一直记到现在,闷不吭声蹲了那么久,原来是在做心里斗争。 江临舟觉着好笑,又觉心里被这闷团子小心翼翼又非常坚定地挠了一下,心脏处发酸。 “知道了。”江临舟点了点他的脑门,语气淡淡的。 盛清石似乎没料到他只是这么说了一句,神色有一瞬间的落寞,又低下头不知想什么去了。 江临舟轻轻叹了口气。 后面江临舟哄了许久才将人哄好,本来盛清石这么个小不点儿应当是极好哄的,偏生他的师父不怎么做人。 哄一句,要逗上两句。 “这半个月来头一遭讲这么多话,师父有点吓着了。” “……” “看这眼睛扑闪扑闪的,我还没哭,你先要哭了。” “……没有。” “给我们闷葫芦气成这样,只会一个劲地摇头可怎么是好?” “……” “师父难道有说错你吗?” “……” “怎么不回我‘没有’了?” …… 别的小弟子一准儿水灵灵地哭起来,只有盛清石气鼓鼓地蹦出一两个词,气急就更是不说话了。 不过最后盛清石也没到停云顶跟小弟子挤被窝,而是安安分分地坐在毛毡上,专心致志地看江临舟煮茶。 ——这可能是这闷团子能想出来最有用的一招。不是撒娇,又偏偏哪里都像撒娇。 江临舟沏了壶茶,笑吟吟地弯起眼眸,见盛清石不客气地端起茶杯,不轻不重地说:“喝了这盏茶你能精神到明儿早上,是要报复我逗你,熬成熊?” “……”盛清石不理会,继续小口小口呷着茶水。
第59章 往事浮云 江临舟怕冷,他这一群小弟子都知晓。于是隆冬将近的日子里,小弟子们就不会过多闹腾,甚至还有乖乖提火炉的。 江临舟哭笑不得地看着献殷勤的两个小弟子,提着火炉跑三步才够他走一步,说不上到底是帮没帮上忙,只觉更糟心了些。 “够了,你俩被冻成棍儿了我都没事,用不着这样。”江临舟笑着一人扣了一下脑门。 “哎呦。”两个小弟子齐齐哀嚎。 “快点回去,着凉了又有理由不交课业了是吗?”不等江临舟训完,两个小弟子齐齐跑开。 江临舟望着两个小弟子跑走的方向,被气得笑了下,又扬声嘱咐了一句“慢点跑,没人把你们抓起来炖了”。 明明是意在提醒,却总显得在开玩笑般不正经。 江临舟拾起被扔在地上的火炉,冻得青白的手指拂过,暖意立刻顺着皮肤渗透至骨髓,将骨头里的寒气一点点逼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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