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息武士虽然有随身携带干粮的习惯,但也没有太多。制作完成的狼肉干有限,那日捕到的独眼狼王一家还没有来得及处理,山又崩塌埋路,找不到之前的狼穴,来拿补给的机会都没有。 “紫宫居于正北,启明日出时大亮于东,黄昏时灿烂于西……”华清渡淡淡地看了一眼天色,山崩卷起的尘埃如一面巨大的屏风,将头顶穹窿严实挡住,甚至连金乌都不见踪影,更休论这些星辰了。 躁动的狼尸峡很难有这样死水般寂静的长夜。 华清渡靠着马匹坐着,身边的人都已经睡下。琼芥的脑袋挨得离他很近,只要稍稍向上一寸就可以落在他膝上,所以当华清渡动的时候,他很轻易地就醒了。 “还记得那天晚上吗?我们在沙丘里看天上的星星月亮。”华清渡说。 “那天”不过是在三年之前吧,连一棵树木都长不成的时间,不知道为何想起来便觉得距离今天这么遥远。曾经以为自己吃到的便是这人生中的全部苦难,再回首之时,竟然连当初的心情都不记得了,可见不过十万之一。 “你让我发誓,说若是有违此誓,月就永远不能圆满。” 华清渡笑了,想要调侃当时的自己一二,琼芥看了他一眼:“我真的信。” “当时不信,现在却真的信。” “……为什么?” 琼芥笑了笑,“因为是你说的。” 华清渡看着他,嘴巴笑了,眼睛却有些想哭,他想要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握了握琼芥的手,叫他快睡。 不远处的一名士兵突然坐了起来,撑着身体开始呕吐。他的嘴巴张得很大,蹲在地上,面部的肌肉抽搐,但最后只吐出一点酸涩的胃液。 他揉了揉肚子,又倒了回去,无言地凝望着天空,强迫自己睡去,但腹部太痛了。 一节狼肉干伸到了他眼前。 肉干只剩下小拇指大小粗细,士兵眼睛发绿,看向递给他肉干的人:“主上。” “吃两口。”华清渡说,肚子响应似得一叫。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示意拿着肉干不知所措的士兵快吃,士兵重重磕了个头,低头大嚼起来。 华清渡看着他狼吞虎咽的神情,和额头撞红的痕迹,突然感觉很愧疚,甚至想要反过来给眼前的军士磕一个,他想,明明是我把你们带到这个境地的啊。 是我带你们来这里的,为什么会信任我? 为什么要因为一块肉给我磕头? 为什么呢? 许多年后,成惠王已经退位,在羽地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只与三五好友来往,曾有一次给一位友人讲过这个故事。 “有时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族人愿意追随我,就像我其实不太明白阿荆为什么会爱我。我问他,他也说不知道。或许这个世界上就是有很多无解的、让人不明白的事。他们说,一将功成万骨枯,但领军的将与他脚下的骨,到底又有什么区别呢?” 友人一边喝茶一边大笑:“您一定曾经拿这个问题烦过侯爷,他答不出来,所以方才躲出去了。” “所以到底有什么区别?” 友人摇头:“侯爷都答不出来,我便更答不出来了。” 友人回家之后,有感而发,写过一篇笔记。即便在书本上,他也没能答得出成惠王留下的问题,反而是对其“品头论足”,发表了些自己的观点。 文如下: “普爱天下,一视同仁,较之当世争霸者有德,所以为王。” “无为上位者之心,较之后世帝皇者优柔,所以为王。”
第86章 穷途 华岱留在传世密匣中的地图,其实是不甚准确的。 若从天空向下望去,可以发现狼尸峡其实并不是纵列的、彼此平行的山群,而是一座凭借岔路和支道相连的,庞大的迷宫。走兽失路,飞鸟失航,连角落里冒头的野草,也带一种与生俱来的迷茫。 穿着黑甲的武人,已经被迷宫困住五天了。 爆炸留下的烟气和尘土终于散去,但视线清晰之后,他们却感受到了一种更深的惶惑,因为即使能看到前路,他们也找不到出路。 太累了,太饿了…… 风息人汹涌的情绪终于在发现人的时候达到了顶点。 行首的先锋军在乱石里面发现了十几个人,他们脸颊凹陷,身体像被吮吸过了一般瘪下去。 其中的有十几个人身体已经呈现青灰色,显然是死去多时了,只剩下三个人还有些微弱的气息。 “尤哲!尤哲……” 尤哲被擎到草垛上,眼皮勉强抬开一道细缝,嘴唇嗡动着,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狼肉干被递到嘴边,他却连吞咽也变得困难,只有水可以稍稍灌进去一点。他整个人像被一种巨大的恐惧包裹着,同时保有迷惑。 士兵们不敢发出喧闹,面上一片沉默,但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切。连对方向最敏锐、行动最快速、经验最老道的斥候也走不出这样迷宫一样的地形,最后的命运,却是活活饿死。 过了一日,一名喂不进食物的斥候最终咽了气,尸身被用草席裹住,用火焚了……下一个又是谁呢? 几乎是与此同时,一个压倒性的疑问从队伍中蔓延开来:他们走了这么多日,是真的存在出路的吗?他们的来处早已变得看不见踪影,如果真的有路能够走出这片峡谷,为什么从来没有疾风狼跑到群山之外呢? 要知道,无论是人还是兽,总有趋利避害的天性,天然会选择水草丰美之地居住,它们为什么一直守在这里,难道是因为故土难离? 会不会狼尸峡根本没有途径出去? 会不会它就是冥王留在人间的一张嘴巴,诱惑被传说蛊惑的愚人,然后吃掉他们的血肉? “太离谱了!”措达拉听到些风声,皱眉道。 一边的渠望华低声道:“大家只靠那一点食物撑着身子,剩下的干粮每人每日分一根半,也只有三天的量,士气低落也是有的。” 措达拉紧紧抿了下嘴唇,脸色已经发青,身板却挺得很直:“我就不明白了。让他们冲锋陷阵,叫他们打狼王、杀敌人,没一句怨言,怎么少两口吃的,这么娇气?从前又不是他娘的没挨过饿!” “哪里是少两口吃的的事?”华清渡道,“难道疾风狼都不害怕,害怕肚子里的馋虫吗?他们或许未必怕死,只是怕死得不明不白还没人知道。就像猛狮将军,还有左亲卫军那样。行了,措达拉,你带人将今日的补给发了。” 措达拉领命,和渠望华转身离开。 琼芥蹙着眉,望向疲惫的黑甲武士和气息奄奄的尤哲。他的重刀刀放在马鞍上,已经落了一层灰尘,“我最近有一种很危险的想法。” “什么想法?”华清渡侧过头。 琼芥的手指拂过那一层灰,“你看,思凡太久没有出鞘,或许过些日子,就会变得钝了,不好用了。我倒不是怕铁器失于保养、武功生疏,我只是怕将士们挥起刀来,却不知道是为了些什么。” 就像在面对一座永远也翻不过的山,无论你手里的武器再狠再戾,在天地间连绵不断的浩壮山峦面前,也不过是一粒小小的尘埃。什么“大荒”、什么“斩岳”、什么“开天辟地”,什么不世出的大能,不过是痴人说梦而已。 不过是一颗尘土。 你看,山岳没有任何变化,它们只是站在这里,就能将你活活困死。 你看,有时候死亡根本不必自己出手,它只需要静待人的本能在你身体里发挥效用,就能兵不血刃地取得胜利。 无论是名将还是走卒,无论是帝王还是草民,在广瀚的上苍天地面前,都被一视同仁。似乎总有一只大手在冥冥之中操控着你,带你走向无能为力、又必然存在的终点。 它甚至不允许人自由地选择终结的方式。又多少人的结局能如山石崩裂,秋叶飘落一般,或悲壮或静美?有多少文臣能真的死于谏,武将死于战? 华清渡苦笑了一声:“……原来这就是最后一关。” 一个真正的战士,必须要直面自己的无能和前路的未知。 下一夜,狼群终于来了。 它们似乎已经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一群精疲力尽的对手。面前的两脚兽无毛的皮肤像山石一般粗糙黯淡,他们的眼睛仍然是亮的,但眼底血丝遍布,透着一种不言自明的疲惫。 这一次前来围攻的狼的数目,没有比独眼狼王的部众更多,但它们无意是更强健的,狼腿、狼爪、狼面上都多少有些疤痕,看起来身经百战。 “稳住!向中间聚拢!弓箭手准备!不要让它们有机会飞起来!”华清渡下了命令。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冷风一瞬间席卷了山谷,狼群嚎叫着,鼓起肉膜,忽得成风而起! 他们从没有见过千百头疾风狼一齐飞起的场景,凶兽遮压住整片天空,平整的天幕长出来了青灰的、肮脏纠结的长毛,如同被火烧过的荒芜的焦炭丛林。隐藏在云后的星辰早已失去颜色,取代它们的,是一同闪烁的,千百对自上方俯瞰他们的绿瞳。 威压似的狼骚味令人窒息,狼群亮出利爪,扑向地上的人。 “放箭!” 措达拉抽出长剑,放声号令着,黑甲军们的角弓弯拉,一齐发射出去,一批狼被击落,但前仆后继,有更多的狼落入了厮杀中。它们无疑是狼群中的佼佼者,从不会因为同伴的身死而被吓退,而是更加竭力地扑杀了上去。 琼芥一回身,挡在华清渡身前。他无论何时都是面沉如水,乌黑的眼睛不带感情,举手之间,重刀呼啸,马蹄下已经多了一颗带血的头颅。 玄英与身后的神锋营冲了狼阵里,他迎面对上了一只疾风狼,巨狼立着妖绿色的眼眸,正饱含杀气地瞪着他。 铁剑对上狼爪,磨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响,狼爪破开铁甲,铁剑又割下狼首……双方都处于谷底,避无可避,只有硬碰硬。 “啊!” 玄英闻声回头,瞳孔剧烈收缩。一只疾风狼已经爬到了尤哲的草车上,单薄如枯叶的少年竭尽全力地向车辕处爬去,想要逃离这只与他力量差异悬殊的凶兽。 弯月形的狼爪如同锥子,在尤哲身下的车身上抓出成排的细洞和划痕,少年的领地被一点点蚕食,慢慢逼入绝境。疾风狼扑在了身上,只露出了一根细得像箭杆一般的腿。 “啊啊啊啊!” 尤哲凄厉地叫着,狼的牙齿已经刺穿了他的身体。但当疼痛来临的时候,大脑最先体会到的居然是一种振奋的麻木,惧意褪去,沉睡在他体内的魂灵仿佛突然之间醒了,他摸到了自己身边的刀,用比树枝还要嶙峋的胳膊将它举了起来,砍向疾风狼的后颈。 “死畜生,老子死了也要拉你垫背!”尤哲双眼血红,脱形的脸颊在血花之下变得有些扭曲,十五岁的少年睁着亮极的双眼,用最后的气力对抗着身上的巨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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