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午后,整个宅院陷入了沉眠,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穿过相似的几重廊院,一色的黑瓦白墙扑朔难辨,索性乱走一气,晃过一角圆门,忽然定住了。 炙热的阳光下,门内散出一股清新的水气,凉意诱人。大朵大朵的青荷亭亭如箭,密密开了满眼,一重重随风起伏,粉白娇红百态千姿,接天的碧色仿佛让炎夏凉了起来。池边柳树如烟,玉白的围栏环绕如带,衬得池心小亭玲珑秀雅,雪色纱帘飘飘扬扬,远处一排朱红的楼阁,日光下华美静谧。 家里何时掘了这么大的池子养荷? 略略眺了下方位,应该是以前待客用的昭华苑,不想数年未归改成了这般模样,景致令人着迷。 层层碧叶下另有踏足之处,方圆如荷叶大小的石板堪堪浮出水面,一路穿行于花叶浮波之间,趣致可爱,玉逸恩一边赞着巧思,一边四处打量,不知是哪一位兄弟弄出如此美景,可以肯定绝不是大哥。 信步踏入层层荷箭拱卫的小亭,如雾雪绡淡淡拂动,滤去了稍重的风,一切仿佛静止了。 有人在亭心躺椅上睡去,那样热的天气,竹椅上却垫着白虎皮,浑然不觉左右多了一个人。他该立时退出去,眼睛却怎么也离不开,心忽然跳得极快。 如墨青丝散乱,旖旎的情致宛如画境,近看更是心神摇曳,鼻端隐隐有香气袭人,分不清是荷香还是…… 劲风猝袭,他本能的弹开,待回神时已翻落白亭之外,眼前倏的多了一个人,突袭的少年长剑指地,护在那人身前。 功夫倒是不错,心下暗咕了一句。 “阁下何人!”少年口气不善,冰冷而戒备。 他抱臂而对,摆出主人的架势。 “小兄弟,这话该我问你,客居于此,连主人家都不认得?” 少年愕了一瞬,忽然想起了什么。 “你是玉家四公子?” “不错。”眼睛扫过少年身后的人。“该是我请教……” “就算你是玉逸恩,此内眷居所也不应擅自而入。”少年语调冷硬的打断:“四公子未免逾礼了。” 没想到对方不假辞色,不觉有些狼狈。“我不过是观赏景致,未想此处有人,这就离开了。” 少年还剑于鞘,气势端然,并不因年少而逊弱:“还请四公子自重。” 他自知理亏,一时哑然无话,唯有在少年逼人的目光下讪讪退开,心底好不郁闷。 待闯入者完全从眼前消失,少年放松下来,回身看了眼睡颜,拣起滑落在地的绫巾覆上,美人微微缩了下玉颈,一无所觉的沉眠。少年目视良久,半倚亭柱守候,片刻后袁盈捧来药盏,见状诧然。 “方才有事?”否则岂会暗守化作明卫。 “没什么。”少年闪了闪睫。“有人走错路。” 无怪守卫放其一路通行,原来是…… 绝美的清颜印入玉逸恩心底,着魔般反复回想。并非少不更事的毛头小伙,寻芳多年邂逅无数,不乏才貌兼备娇媚入骨的美人,但对一张宁谧的睡颜动心,还是头一遭。 “明成。”抓住晃过眼前的弟弟,玉逸恩中断了神游。“你可知哪家恰巧借住于家中。” “四哥怎的突然问这个。”明成诧异的眨眼,“确有几位友人,你问哪一位?”玉家交游广阔,时常有武林朋友来往,作客暂住的络绎不绝,多是明成经手安排,自是一清二楚。 “是一位年轻貌美的……”玉逸恩细细想来,竟是辨不出那人是男是女,只美的惊心动魄。 “呃?”明成想了想自家哥哥的喜好,心里有了成算:“那就只有两位。” “哪两位?” “一位是古家的小姐古幼薇,年方十七,游历至姑苏上门拜望。” 十七肯定不是,年龄他有自信不会猜错。 “另一个?” “另一位就是二嫂请过来的姜家二小姐姜静娴,说起来这两位均是美人,四哥没见过?” 见兄长神情奇特,明成恍然大悟,贼兮兮勾起笑。“四哥瞧见谁了?” “我……” 姜家的,那岂不是……他第一遭说不出话。 明成瞟了半天,笑嘻嘻的凑近。“四哥动心了?静娴姐号称江南第一美人呢。”确为江南闺中小姐容色之最,他可没夸大。 那样国色天香的佳人,是他未来的…… 俊朗的脸忽然热起来。 “宁郎君是个什么样的人。”玉逸恩完全想不通。 面对突然一言,明成一呆,寻思了半晌:“不易亲近,但人不错,非常厉害就是了。” “厉害?”听来教人好感全无,想必是个凶悍高傲的,为何三哥偶尔提起总有笑颜。 “四哥是不知道的,说来话又太长。”明成挠头吞吞吐吐。“反正他以前有点可怕,现在已经好多了,总之三哥喜欢就好。” “你不喜欢?”他故意挑话缝。 明成险些跳起来,涨红了脸。“四哥乱说什么,那是宁郎君,我怎么可能……” 玉逸恩哈哈大笑,明成才知道上了当。 “三哥到底喜欢他什么,说当时为这差点跟大哥闹僵?” “确有此事,大哥一直反对,比爹还固执,不是三哥坚持肯定结不了亲。” 即使与睿王府结盟也不必这般委屈,何况以三哥的人品什么样的佳人不可,玉逸恩不以为然。 “他没那么差。”明成不知该怎么说,“你见了就知道,俩人感情是极好的,三哥看他的眼神简直要化了,巴不得捧在手心,什么都让着他。” “为何一直没见过。”长嫂二嫂会过数次,唯独宁郎君从未谋面,说来还真好奇。 “宁郎君身子不好,娘特嘱他不必早晚问安,几乎是足不出户,恰好今天你有机会。”此番有人作陪,明成倒是高兴:“大嫂邀二嫂宁郎君和白沈两位姑娘去瘦西湖赏景,少不得需人护送,娘吩咐四哥一道去。” 当然也是借机让玉逸恩与姜静娴多多亲近,同住一檐却始终未谋面,四哥更一径寻花问柳,长辈皆看不下去了。 往常陪女眷的事务四哥能逃就逃,此次却不曾反对,异常爽快的答应,明成禁不住猜疑是因为某位佳人而暗中偷笑。 所谓的千里姻缘一线牵,或许大抵如此。 十里烟波瘦西湖,樱桃红破一声萧。 此番赏景倒未用船,寻了一地风景佳处,在一株树荫浓密的古木下悬起软幛铺落丝毯,围了一片清净地闲话怡情。有女眷出游,所带的事物少不了零碎周全,当软垫漆几陈设妥贴,瓜果细点一一在案,方有了谈笑的兴致。 佳人佳景,又正对着湖光山色,确是一种享受。 一人在侍女扶持下入座,惊艳的容貌使人移不开视线,连古家小姐也看呆了,明媚的大眼一眨不眨。 玉逸恩愈瞧愈是心动,险些按捺不住趋近搭话,随在他身后的少年冷眼一横,又立时提醒了理智。 “那是谁?”觉察一道目光久绕身畔,宁思玄淡淡扫了一眼。 “玉家四公子玉逸恩。”少年低声答:“久居泉州,近期暂归。” 他的四弟……复又望了一眼,微微一笑。“长得有点像。” 少年俯身替他摆正果盘,借以遮去那抹炙热的眼光,这样的男子他已见得太多,奇怪的是明知亲戚之防仍毫不顾忌,着实有些骇讶。 玉逸恩哪知旁人所想,见美人一笑已神魂顿失,被人一拍才醒过神,对上明成怪异的眼。“你干嘛总看着……” “什么?” “没。”明成吞下了诘问,初见宁郎君的人均是如此,何况是一向好色的四哥,也不能怪他失态。 玉逸恩也知这般注目无礼了些,勉强收回视线打量座中诸人。 古家小姐古幼薇年少活泼明丽爽朗,虽是初至却不拘谨,眉目灵动笑语如珠,显然对绝美而沉默的佳人极是好奇,拉着玉家大嫂悄声问长问短,不时偷觑,偶遇回视马上红了脸。 “那又是谁。”宁思玄看她那少见纯然的小女儿态,容貌依稀有些眼熟。 “古家古幼薇,古景之的妹妹。”袁盈亦是莞尔。 他凝目注视了半晌,少女起先脸红,后来见他凝望,反而大着胆子凑过来。“幼薇见过宁郎君。” 大嫂笑吟吟道:“小宁还未见过吧,古世伯的心肝宝贝,小小年纪一个人游历江湖,真是巾帼侠女。” “我哪当得起如此赞誉。”少女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二哥把姑苏的景致夸得天下无双,我总想看看,可惜爹爹不准,好容易才溜出来。” “原来幼薇竟然是偷着出来的?”大嫂故作嗔色,摆出教训之态:“好大的胆子,也不顾沈世伯担心,该打。” 少女躲到宁思玄身后,避过作势掐来的手,一迭声告饶,苹果般的脸颊红润可爱,一派娇憨天真,大嫂忍不住笑起来,哪还捏得下去。 宁思玄微微出神,黑眸恍惚端详,古幼薇渐渐敛起了笑。 “宁郎君可是想起了我大哥?” 他极轻的点了一下头。“不笑的时候有几分……” 古幼薇不自觉的抚了下脸,明眸盈满了怀念。“宁郎君万里迢迢送大哥回家,古家上下无不感恩,我总想寻机致谢,可又怕扰了郎君静养……” 见气氛融洽和谐,明成略为意外的嘀咕。 “难得古姑娘能与他亲近……” 玉逸恩离得稍远,偷眼暗瞥美人,一颦一笑心神牵动,竟似回到了初尝情味的青涩少年时,只可惜…… 长长的眼睫犹如扇影,遮去了飘忽的神思,因旧忆而泛起轻浅的笑意,抬眼见野花淡淡风卷尘香,飞燕成双在叶间呢哝,无由的生出寂寥。 雪谦已逝,眷侣未归。 那个锦书频传的人犹在天涯另一头,对着良辰美景,思念忽然如水涣散。 平静的湖面碧波鳞鳞,暗暗泛起了一串水泡。 猝然炸响,掀起了泼天白浪,跃出数个着鱼皮水靠的人。 雪刃翻飞,突变袭来,散在周围的近侍应变极快,迅速截住搏杀,来者并非庸手,玉家此次所出也是精锐,拼斗起来旗鼓相当,一时僵持不下。 “哪里来的家伙,竟敢在姑苏地界挑衅。”明成极是诧异。 “泠音的余孽。”玉逸恩自招式上辨出来历。“想不到居然跟这么远。” “泠音派?”明成明白了几分:“掩护离郡王府渡海的门派,不是已被击破?” “七七八八吧,毕竟树大根深,约摸逃出了几个。”玉逸恩不甚介意的观战,早料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过追到千里江南还真有点意外。 一声惊叫入耳,俩人顿时色变。 回首。 古木落下一道黑影,挟着凌厉的杀气冲向女眷,古幼薇堪堪跳起来拦在身前,招式未出应变不及,一望即知挡不住攻势,情势危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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