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任国主尽被刺杀,百姓沸腾欲反,群臣寒栗震怵,僵局几酝倾国之乱,今时喧赫的温宿,当日却是风雨飘摇王座空悬,无人敢于继位。 父亲自国外被寻回承继国主,逍遥王弟的行事声名略略消释了厉锋的疑惕,上表称臣,重帛相贿,终于买动了厉锋左护法在教主尊前美言,止住了新一拔刺杀。而后为表恭顺,自愿送亲子入教为质。 到底年少意气,听完首尾,少年望着王服下两鬓斑白的中年人冷笑起来。曾经的孺慕在非人的训练中磨折为零,眼前的男子于他毫无父子血裔之情,仅余棋子与棋手的计量。 “你把我找回来就为这一天?” “就算是吧。”在国民与强权的夹缝中周旋,疲色取代了洒脱,密室相对,男人在玉案后的阴影里审视,目光复杂而晦涩。 “你当初真该多生几个。”他毫不留情的嘲笑。“不然怎么够杀。” “机灵一点未必会死,温宿的先祖会庇佑你。” 先祖……他笑得险些岔气,男人仿若不闻,觉出失态他回归正题。 “我以为厉锋更喜欢一个无能的质子。” “你不是去做质子。” “真难得。”他颇为意外。“还有比质子更好的选择?” 沉默了半晌,男人沉声道。 “你将作为西域流民被送入奴隶营,以后的路全凭自己。” 没有身份的一介流民。“倒是很适合我。”他皮笑肉不笑的讥讽。“那个倒霉的质子是谁。” “赫连。” 乍然听闻,瞬间燃起怒火。“不该是他!立即换掉。” “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无视少年爆发的怒意,男人扶案而起。“你也没资格命令我。” “我替你卖命还不够?”忍了又忍,少年恶声呛道。“别做得太绝。” “他是和你一起进来的,又是一同受训,别人瞒不过厉锋。” “那又怎样,他受我连累已经够多,难道……”少年忽然截住话语,眼神阴冷。“你故意的,当年接我回来时已备好这般计划!” 太愚蠢了,他怎么没想到。 赫连与他同是孤儿,年纪相仿身量相近,一道被闭于王府禁止外出。李代桃僵的暗策从许久之前已开始筹划,不然那名温宿近臣岂会应他的请求许可带上赫连同归。 手背青筋贲起,少年极力抑住狂怒。 “温宿的事与赫连无关,我做流民质子随你安排,放他走。” 看不见阴暗处男人的神情,只听毫无转寰的拒绝。“不可能。” 他狠狠的盯住对方,“那休想我会如你的意。” “你别无选择。”男人冷而无情。“别忘了你流着温宿王室的血,就算投诚邪教也不会信,他会死得更快。” “赫连是我的朋友!”少年咆哮出来,满腔激愤险些失控。“他和我不一样,不是为了让你利用而生出来的!” 男人的肩动了一下,对峙良久,终于回答。 “我会用重金贿赂左护法,让他在厉锋好过一点,保住他的命。” 多么天真,他竟然信了,或许是因为不得不信。 而后,赫连死了。 入山仅三个月,为一点小事被枭长老折辱,生生笞死,童年相依为命的伙伴就这样横死,命如草芥至卑至微。踏出奴隶营得知这个消息已是一年以后,连埋骨之地亦无处可寻。 “你在给谁烧纸?”忽明忽灭的火光吞噬着纸钱,俊美的少年轻问。 “我的兄弟。” 暗夜的树梢落着一只夜鸟,静静的望着树下的火光,不啼不鸣。 “希望将来我也有份。” “呸。”想也不想的啐了一声,斩钉截铁的断语。“说什么傻话,你不会死。” 扔下最后一把纸钱,风卷着纸灰旋扬直上,化入了浓黑的夜色。 密尊使捎回的消息以暗语写就,用药烛熏出字句,在血色未明的黄昏,厉锋权力争夺最激烈的巅峰,无声的道出。 那个世上唯一与他血脉相连的人,三日前病亡。 死了也好,北朔已嗅出了端倪,那人若还活着,难免成为牵制,所以……此时辞世,正当其时。 一声夜啼惊破了思绪,他发现四周一片漆黑,银烛燃尽,灯火全无,不知呆了多久。突然极想找人喝酒,起身了才又想起凌苍已离了厉锋,乘夜而走,一声不响的回转中原,那样仓促急迫,仿佛是怕犹豫反悔。 他缓缓坐下来。 生死弟兄不告而别飘然远去,他反倒松了一口气,只因随之而去的还有他最为忌惮的对手,云沐素来难以捉摸,纵然凌苍是他最倚重的影卫,他仍无致胜的把握。 失了教主内斗已臻白热,立场未明的雪尊使正是心头大患,万一介入玉座之争,势必不容与他亲厚的凌苍,得力助臂转成肘腋之疾,难保不会痛下杀手,以云沐的狠绝,凌苍未必逃得过。 除非能先一步将人拉过来,多年长伴,凌苍对其手段秘策了如指掌,又比云沐更得下属拥戴,若能携手简直如虎添翼,可惜太过重情,为那人连多年渴盼的自由皆弃之不顾,否则云沐必已殁于教主掌下,多好。 应该为之庆幸。 不是云沐的复仇杀心,自己必定陷入任人拿捏的死局,与北朔一样沦为素手中的棋子;不是北朔的逼迫适得其反,必然要面对两人结盟的现实,凭云沐驭尊使三十六国的手腕,就算人已死,温宿也难免倾国之危……那毕竟是他血脉所出的故国。 幸好云沐比他更想除掉教主,幸好她无法理喻的洁癖,幸好凌苍说动了他相偕离教,幸好那个人死得如此及时…… 但为何在庆幸的同时,心底却是一片空落。 明明是恨的。 离开温宿的最后一刻,隐约能感觉出重帘后有人在看,他一次也不曾回头,只盯着前行的车队,里面锦衣华服端坐的少年是替他去做质子的兄弟。 成为月尊使之后,渐渐明白了许多事。 那个人确实给左护法送上了金珠秘宝,却又故意令与左护法面和心违的枭长老得悉,恼怒于温宿的偏颇无视,蓄意寻衅泄愤,赫连由是无辜而亡。 假质子多活一天,秘计暴露的危险即多一分,邪教在三十六国暗间无数,唯有死人能确保安全,局一开始就已设定了结尾。 不知道赫连可曾怨恨在乖戾的宿命下无法选择的死去,一如他无法回避的生存。如今高踞玉座,却总想起与朋友在草原上放羊挤奶,斗狗赌酒,无忧无虑的笑闹的时光,绿野上脆薄而透明的春天,有两个少年并肩躲在石后偷看猎手与心上人私会。 “教主在笑什么?”一双柔软的玉手揉按着额头,吐气如兰的问。 诡密多变的眼轻合,神色奇特,怀念而微怅,并不曾回答。 佳人按捏着肩,乖觉停了口,许久之后仿佛睡着的人忽然道。 “阿法芙死了。” 肩上的手颤了一下,改为轻捶起颈背。 “恭喜教主去一心腹大患。” “一个时辰前她的头送到我跟前,若不是表情有些吓人,还真想带过来让你瞧瞧。”懒懒的话语轻松随意。“她爱重自己的容貌,所以我特地吩咐留下了一张脸,胭脂的颜色一点没乱。” 阖着眼,指尖分毫不差的碰了下娇唇。“很漂亮,和你的一样。” “香雪怎敢与花尊使相比。” 天玑似觉有趣的笑了笑。“死人怎能和活人比。” “教主说的是。” “她生前也曾与我相好,总得给几分情面,安排三日后下葬,你猜会有多少人送别?” “香雪愚钝,猜不出。” 男子眼半睁,似真似假的调侃。“香雪是妙解世情的玲珑心,哪有猜不出,不愿说?” 佳人秋波一荡,螓首微垂。“教主明知花尊使身后必然凄冷,又何必问。” 厉锋上人命最是轻贱,一旦跌落尘埃,谁也不会多一分垂顾,哪管生前何等人物,通通成为不值一提的失败者。 “我以为阿法芙入幕之宾无数,或者有所不同。” 娇容带上了几份轻谑。“教主真会说笑,男人的良心是系在枕头上的,人都入了黄泉,哪还有什么余情。” 天玑大笑起来。“说得真是凉薄,既然如此你且替我送她一程,也算做件好事。” “我?”浅笑微僵。 “你不是随她习过媚术,也不算陌生了。” 冷汗立时炸出来,香雪再撑不住笑,膝头一软跪了下去。 “教主恕罪!” “罪?”天玑翻身坐起来,似笑非笑。“什么罪。” 想起近日教主种种手段之酷厉,舌头仿佛被冻住了。 “溜出厉锋暗害雪尊使的罪?暗中向她秘报消息的罪?接了玉蛛蛇心粉的罪?试图窃我随身令玺的罪?还是杀掉准备揭破你身份的同伴的罪?”天玑一句句道,狭长的眸子杀气一闪。“说起来你倒做了不少好事。” 指尖滑上玉颈轻轻啧叹,激起了止不住的颤抖。“温柔确实是最好的掩护,谁能想像毫无武功的你还能杀人?”随手摘下纤指上一枚平平无奇的戒指把玩,旋开宝石,一根极细的尖刺隐现蓝芒。“我还在等你动手呢。” “香雪不敢。”柔躯恐惧的跪伏在地,磕绊得几不成声。“香雪受迫情非得已,虽有曲从却未道过重要讯息,毒粉更被弃锁匣中,绝无半点加害之意,求教主明鉴。” 苍白的脸像随时要晕过去。“香雪得教主眷宠绝无奢想,只求平静度日,可花尊使步步相逼,生死两难,不得不虚与委蛇……” 自云沐离教后,北朔野心欲望双双落空,恨怒满腔,泰半发泄在与云沐容貌相近的香雪身上,床笫之间凌虐非常。 天玑虽有听闻,碍于权争挚肘不便出面回护,唯有视而不见。 阿法芙见香雪身份微妙尚有可用之处,暗中指点了几招媚术,加上卑顺驯服百般乞怜方略为好过,由此开刺探之始,后又被指令伏在天玑身边趁隙而动,一直摇摆不定,他冷眼旁观着人监视,确无非份之举,寝席之际亦是温存软媚,欢愉颇多,杀之倒有些可惜。 声泪俱下的哀告并没听进多少,天玑注视半晌,突然搓了搓脸颊,看这副面孔哭泣求饶,真是……说不出的别扭怪异,略踱了几步终于决定。 “云沐未死,与凌苍身处一处,给你一天时间收拾东西,去江南找他们,往后你的生死由他们决定。”天玑抬眼示意侍从,离开前抛下一句不咸不淡的告诫。 “我若是你,就好生善用这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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