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错虽感惊诧,脸上倒是不动声色,依言便跟了过来,混在侍卫之中,低头在旁侍奉,丝毫不见有异。果然那城防守将见得公主驾临,亦是不敢多言,均自恭恭敬敬地将一行人送出城去,对殷错更是毫无疑心。 出得城来,达兰伏在窗棂旁,用汉语说道:“小王爷上来罢,我送你一程。” 殷错微感讶然,便道:“男女有别,不敢惊扰公主。” 达兰笑道:“我们伊特赛人可没这么多规矩讲究,我都不计较,你倒还腼腆起来,一点也不磊落坦荡。” 殷错微微一笑,只得拱了拱手,说道:“多谢公主,恭敬不如从命。” 他说罢,便纵身跃上马车,掀开锦帷,坐在达兰身侧。 达兰说道:“小王爷,我先向你道歉,我那两名手下当真是脑子不大灵光,没好好听懂我的话,我本想让他们俩带你出城,没想到他们却会错了意,得罪了你,对不住啦。” 殷错心下诧异,忙道:“不打紧,多谢公主送我出城。” 达兰支着下巴打量他,目中都是揶揄之色,笑道:“你跟阿术真说得一样,脾气倒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我方才那样骂你,你也不恼怒么?” 殷错听得“阿术真”名字,心下一酸,低声问道:“阿术真要你打发我走,是么?” 达兰格格一笑,道:“正是如此,我们鄂里罕阁下见了旧相好之后,大大地不高兴,他是断情绝念啦,恨不得救了孛尔卜丽出来后直接跟着他大师兄去当喇嘛呢,只不过他那旧相好却是绕指缠柔,见了他就要贴锅贴似地贴上来,甩也甩不开。双修之后我们鄂里罕阁下本就大大悔恨,但终归欠了人家解他走火入魔之噩的人情,也不好动刀动武的不客气,就只好打发我这个未婚妻去做恶人了。” 殷错见她笑容中又是戏谑又是狡狯,十足似个爱作弄人的顽童,倒是没什么恶意,不由得也是微微一笑,说道:“原来如此,倒是劳烦公主了。” 达兰笑道:“这有什么劳烦不劳烦,我是阿术真的未婚妻,夫妻一体,替他整顿后宅难道不是应做的么?” 殷错倒是愕然,说道:“你……当真是他未婚妻?” 达兰说道:“是啊,我那好父汗成日疑心这个疑心那个,夜里睡觉都要枕头下藏把刀不敢睡熟,生怕人家要来杀他篡他的位,他对阿术真就更是不放心啦,死命要我嫁给阿术真,做他的眼线盯着阿术真,唯恐阿术真要造反。” 殷错哑然失笑,说道:“我先前还当阔连待你挺好的,他这么多年也未曾新娶,膝下就你一个女儿,旁人都道这当真是掌上明珠了。” 达兰撇了撇嘴,道:“他平日里装装相,那算什么待我好?他要卖女儿的时候照样也是高高兴兴地卖了,若是要着恼也最多不过是旁人出价出得低、他不干亏本的买卖而已。” 她说罢,笑容中讥刺之意更甚,嗤笑道:“他倒是会给脸上贴金,说什么不另娶是舍不得亡妻,其实分明是他唯恐多娶个老婆、多生个儿子要分他的权篡他的位。他自己年轻的时候干多了兄弟阋墙、弑父杀子之事,便也时时刻刻疑心旁人要跟他一样,故而他是谁也信不过的,只觉得人人都是觊觎他的皇位、觊觎他的权势,连亲兄弟、亲儿子也信不过,他才不敢冒这个大险呢。” 殷错叹了口气,说道:“但凡为人君者,没有不是这样的。” 达兰道:“是啦,万幸我是他女儿,否则他也要将我杀了,唯恐我篡他的位了,女儿倒是好得很,比儿子有用得多,还可以替他联姻,他这皇位坐得是更稳了。” 殷错微微摇头,问道:“所以阔连便欢欢喜喜、敲锣打鼓地命人送你过来和阿术真成婚了?” 达兰点了点头,随后却蓦地掏了半枚虎符出来,笑容中甚有得色,说道:“不过他可想不到,我将他的虎符盗出来了。哈,待得他发觉手中那个是假的,可别气得发疯。” 殷错大为吃惊,万料不到达兰竟这样胆大妄为。 达兰又拿出了半枚虎符出来,这却是阿术真给她的,她将两枚虎符严丝合缝地拼在一处,朝殷错道:“小王爷,阿术真是立时要领兵去救孛尔卜丽的,故而才将他的那枚虎符交到我手中,眼下两枚虎符都在我手中,这连同荣河郡的三个军镇、十万的铁骑都是在我治下,可是眼下唯一碍我事的便是弥里石烈这奸贼了。小王爷你如若与我一同谋事,替我将弥里石烈铲除了,我便送你一封大礼,怎么样?” 殷错沉默良久,问达兰道:“你眼下可就当真是在造你父亲的反了,你当真愿意跟你父亲势同水火吗?” 达兰一笑,说道:“阿术真传信给我,答允我要去蒙池塔救出孛尔卜丽,所以我才偷了虎符过来。” 殷错奇道:“孛尔卜丽?” 达兰脸上的笑意却有些消散了,流露出了浑然不似往日少女情态的哀愁与决绝,轻轻地道:“是啊,那个疯女人,被我父亲锁在高高的、幽暗的黑塔里的囚犯,谁也不敢提她,都只当她从未在这世上降生过一样,好似她是只有我一个人认得的疯女人——嗯,但那也没什么,她是我一个人的女人,那也很好。我的妈妈死了,她就做我的妈妈,我的父亲不要她做妻子,她就做我的妻子。我们的血合该流往一处,我们死后的尸骨也应当埋在一处,阿密特的神旨也不能将我们分开,无论生死,这世上都没有什么能挡在我们中间。” 殷错先是惊愕,随后却也不免一笑,说道:“我与公主久别,弥里石烈的首级便也只算作是我送公主的见面礼了。” 达兰也是嫣然一笑,那厢御车的马夫已然停好马车,放下马扎,躬身侍候两人。 殷错下了马车,朝达兰小施一礼,权作拜别。 达兰倒也依照汉人礼节,福身回礼,说道:“小王爷好走。” 殷错微微颔首,边上一名侍从又牵过坐骑,递给殷错。殷错朝他道谢,跟着上马扬鞭,向赤城关驰去,在途中将这身胡人装束的帽子皮裘用手裂碎了,悉数埋入土中,露出了原本的汉人打扮。 他一路风餐露宿,心事也是颇重,先是想起先前被围攻之时得来的信鸽传信以及被阿术真率军阻截时军中种种异状,思索半天却也未知究竟是何时走漏了消息,也并未想出军中有何人形迹可疑,不由得大是忧心战事,又甚记挂妹妹殷钏与狄、薛、霍等同袍的安危。 翌日到得赤城关下,眼见日已偏西,四座城门均是紧闭,他一勒码头,驰进城楼前,只见城头高悬着琅轩军、岱渊军、青道军、墨离军的四面大纛,想来正是袁伯当、霍筠及时赶到,已与殷钏、薛牧野等人会和,赤城关既易帅旗,显然已是大捷,顿时心下大宽。 眼见那城头一队队的守城卫队士卒都均自手执火把守夜,在上面来去巡逻,可见守备颇严。 殷错勒定坐骑,运气内力朗声说道:“龙勒军主将殷错。”城上守将听得呼报之声,忙即凝神看去,见得确是殷错无疑,顿时欢声雷动,当即去向霍筠、殷钏等人禀报。 守军放下吊桥,接殷错入城,过不片时,殷钏与霍筠等人也已赶来迎接,引着殷错到得主将营帐之中,给他接风洗尘,又忙禀报赤城关大捷之事,果然当日殷钏、薛牧野所率的岱渊军与青道军这两路人马均在赤城关与白狄兵一通恶战,后来兵力不足,只得向外求援,好在他们突围得当,霍筠与袁伯当的人马虽中了阿术真当日的调虎离山之计一时受阻小月山,但好在未曾纠缠太久,也率援兵赶至,四路汇合,赤城关鏖战数日后终于是大败番兵。 众人都甚是欣喜,殷钏更是不觉喜极而泣,向殷错道:“我们先前得虞侯来报,说你那边遭了鞑子围攻,待得我们过去的时候,已是尸横遍野,死伤甚多,却又处处寻不到你和狄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当真是焦心得很。” 殷错伸手拍着妹妹的肩,以示安慰,又忙问道:“狄获呢?眼下也仍是未能找见他么?”
第87章 摹旗 殷钏道:“未曾见到,几个候长、候正带着猎犬在黑石沟附近找了老半天,也没见到半点人影。” 殷错脸色微变,心下也是迷惑不解,毕竟狄获身手了得,人也机灵,虽说当日被番兵围攻,但凭他身手,却也不至于会逃不出来,而且阿术真那时吩咐过他部下要留活口,就算是落到阿术真手中,白狄人眼下也不会与他有甚为难,此番久侯仍是活不见人,自是古怪。但如若说他是畏罪潜逃,殷错也是不以为然,到底狄获是个半大少年,本就没什么机心,更何况他在中原尚且无亲无故,又岂会与白狄有什么勾结,无端端不知下落,顿时教殷错不由得脸显忧色。 席上众人见状便即出言宽慰,殷错便也只得点了点头,又即商议军情大事,听得诸将禀明巡行境内、四方险易,又听殷钏讲道数日前楚军如何攻城、番兵如何守御又如何败退等战事,殷错对各营主将嘉奖一番,论功行赏,赐了不少钱帛,到得夜半方自事罢散筵。 殷错送殷钏回府邸,将自己被阿术真擒回荣河后的诸事俱以实相告,连自己与阿术真双修、助他化解走火入魔之噩也一句带过,并不对妹妹隐瞒。 殷钏闻言虽然诧异,但也并不出言指责,只是叹了口气,说道:“二哥,你终究还是放不下他,是吗?” 殷错一怔,低声道:“没有这回事,原先都是我对他不住,眼下……眼下便算是两清了。” 自两人重逢之后,殷错向来便是一副统帅三军、运筹帷幄的沉稳模样,像眼下这般脸显黯然、颇显颓唐的神情也就只有在妹妹面前才敢流露出来,殷钏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心下却想:“此事可万万不能教蹇哥知道了,若是教他知道二哥不仅没趁机对阿术真下狠手,甚至还救了他一命,定然是要大发雷霆的。” 兄妹俩又谈论了半日军务,殷错便提及前去监军府中与宁且商讨。 殷钏却是微微一笑,说道:“你且饶了宁都监由得他歇几日罢,那日战事危急,亏得他一介文官,临危受命也上了战场,方才解了大患。只是沙场上刀剑无眼,他这弱书生不通武艺,受伤不轻,箭创未愈,这几日还要多劳得薛世兄照看了。” 殷错微微一惊,道:“我还当是薛牧野本就不喜众口嚣嚣之景,故而不来接风宴凑这热闹,却不料是为宁兄伤重未愈之故,这可当真是我失礼了,连同袍伤重也没去探望。” 两人说罢,翌日一早,殷错便赶去监军府中探望薛、宁二人,士卒禀明过后,他踏入卧房,果然便见宁且手足都是夹板,正自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来,他脸上也挂了彩,浑然便不复平日里白面书生的斯文,颇为狼狈。 殷错不觉又是好笑又是钦佩,忙扶着宁且坐下,长揖一礼,说道:“宁都监不计安危,为国尽忠,此番忠贞之心,天下共知,实乃真国士,殷错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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