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且顿时满脸通红,尚好的那只胳膊忙即讪讪摆手,又见得薛牧野手端药碗递了过来,忙伸手接过,朝薛牧野道谢,又道:“王爷言重。” 薛牧野斜睨殷错一眼,说道:“食人之禄,死人之事,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么?尽本职还要受颂扬、留青名,你们官老爷可也太好做了。” 殷错微微一笑,又问薛牧野道:“叔况伤势如何?” 薛牧野淡然道:“死不了,看着骇人,其实都不过是皮肉伤而已。” 宁且闻言亦是忙道:“王爷不必忧心,薛兄医术了得,有薛兄在,自然是无碍的。” 殷错笑了笑,便又宽慰宁且几句,让宁且好生将养且先由他部下代劳政务,这才告辞。 薛牧野替宁且换好了药,便也掩上了门,跟着殷错出得院落之中,问殷错道:“狄获呢?他没跟着你回来?” 殷错叹了口气,说道:“我也是没寻见他。”跟着又将两人那日被番兵突袭等事悉数与薛牧野说了。 薛牧野听罢,也是不禁微微皱眉,但见得殷错脸上颇显栗六不安,便道:“应当无甚大碍,你们去黑石沟前,我将‘金钱豹’给了狄获,‘金钱豹’一滴涎水都能毒死上百人,谁敢对他不利?” 他口中所言的“金钱豹”乃是薛牧野所养的圆斑蝰,因它是用各种珍稀毒虫喂大的,故而毒性非同寻常,用它毒液所制的药粉只是稍一闻到都会令人头昏发黑,若是给它咬上一口更是几已无药可解,颇为厉害,薛牧野也甚珍视,轻易都不驱使它来御敌。而这圆斑蝰鳞片金光闪闪,较之寻常蝰蛇更是标致,故而得名“金钱豹”,狄获也是十分稀罕,成日便要来薛牧野处死缠烂打地艳羡半天。薛牧野拗不过他诸番软磨硬泡、死缠烂打,终于是在天月峡分别之时把“金钱豹”与养“金钱豹”的蛇杖都赠给了狄获,然后将“金钱豹”的驱使之法也一并倾囊相授,到底也是担心这小子年轻识浅,战场上又是刀剑无眼,因此便将“金钱豹”给了他防身。 殷错当年在天山上给薛牧野迷晕中的便是掺了“金钱豹”毒液所制的药粉,自然是深知“金钱豹”毒性之利害,虽然讶异薛牧野倒当真舍得将这等稀罕的圆斑蝰赠给狄获,但闻言倒也心下确也一宽,便点了点头,想到一事,又不禁笑道:“你和叔况交情倒好,军中受伤的这么多人,倒也没见你一个个都去亲自伺候。” 薛牧野嗤笑一声,眼中似是嘲弄,又似烦闷,说道:“宁三那蠢货因我受的伤,我不欠他的人情。” 殷错心下一奇,待要开口细询,却又见薛牧野摆了摆手,脸上颇有不豫之色,显然是不愿重提此事,便只得作罢。 殷错离开监军府,便又沿着城防巡视一圈。此时已近寒冬,不过多时便下起鹅毛大雪,将士只得烧柴抗寒,但营帐挡风终究不佳,殷错虽已命部下分发不少冬衣下去,奈何赤城关地僻贫瘠,财匮力绌,军营之中更是乏资,这么些单薄冬衣都是杯水车薪,这么一路走去,时常便能见到捱不住冻的伤兵尸骨,殷错顿时心下恻然。 次日,澹台空前来禀报殷错军情,肩上还立着一头海东青,说道乃是一名白狄小孩从城外放进来的。 殷错见了也是不觉惊奇,但随后从海东青的足环上取下一筒信笺,只见其中写的俱是池阳、义渠二城的布防图纸,与殷错当日出逃时所见无不相符,绝无虚假之处。图纸夹层之中则另附一尺长的生绢,上面小字所写则是弥里石烈南面军的驻地、行军路线等等诸番筹划,如何作战、如何夹击等等皆甚完备,字体娟秀,颇为雅致,显然是出自女子手笔。 殷错心知此自必是达兰遣人报信,仔仔细细看罢,不由得默然良久,他沉吟片刻,便又升帐,会聚诸将,谈及攻打弥里石烈、收复陇西诸郡之事。 诸将听得他要全军在荣河一带正面对敌,不由得都是大为震惊,毕竟弥里石烈所部大军人数甚众,骑兵又是主力,而楚军眼下在赤城关中仅有青道军、琅轩军、岱渊军、墨离军这四军驻营,除了霍筠所率的琅轩军中以弓兵、弩兵为主,其他三军都是野战军,戍军兵力并不如何强盛,马匹也少,而殷错所率的龙勒军本是铁骑居多,但偏偏遭到阿术真伏击以致死伤甚众,故而楚军此时战力远不如弥里石烈为盛。 而殷错此时提出倾全军之力与弥里石烈正面交锋,无疑是孤注一掷,众人均觉十分不妥,故而纷纷提出异议。 殷错一一听从,跟着便取出达兰遣人送来的池阳、义渠二城的布防图纸以及达兰所书的生绢,众人见状大是惊诧。殷错又传斥候、探子来看这图纸,细询之下,斥候、探子等也均觉十分相符,并无纰漏,而其中兵力部署、统兵大将等更是一等一的机要,连探子也难以探听,若非是白狄军中身居要位之人,绝难得知,故而众人都是诧然不已。 殷钏问道:“二哥,这等机密之事,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殷错道:“实不相瞒,此等机要,俱是阔连之女达兰·乙毗珠所赠,她眼下已然与父亲阔连反目成仇,意图起兵造反,故而她那日想要与我联盟,与楚军合力击溃弥里石烈,好剪除她父亲的左膀右臂。” 众人更是愕然不已,不由得议论纷纷。 霍筠自听殷错说起与达兰联盟之事本一直一言不发,此时方才开口问道:“二公子,你当真信得过,鞑子么?” 殷错闻言也不由得脸上凝重起来,问他道:“蹇哥,我们眼下的粮草还够多少日用的?” 霍筠伸出两根手指,跟着又屈回一指,说道:“最多,一个半月。” 殷错点了点头,说道:“眼下已然入冬,再过数日,只怕河水全要结冻,粮饷再难用船舶沿运河送来,粮饷如若补给不够,我们只能靠余下的干粮,再怎样节衣缩食也决计捱不到来年开春,最多不过只够这一个半月,如若按照我们先前所谋划的——迂回侧翼与他们交战,这是精耗战,依照我们眼下的兵力,就算同他们打两三个月也只不过有三四成的胜算,是决不能在这一个半月内收复陇西。再者寒潮来袭,将士受冻,倘若还等不及攻破番兵,只怕我们自己就要先行冻死、饿死,又何谈攻下襄武,收复陇西?” 诸将想想此也是实情,顿时脸露无奈之色。 袁伯当也道:“且先前渭水尚未结冻,故而鞑子并未渡河,可过得如数,渭水结冰、冻得硬如磐石,弥里石烈便更好可驱骑兵来攻,他们反过来包围赤关城,也未尝不行。” 诸将听了,心下也均以为然。眼下北地日益天寒,局势更是危及,如若不能乘胜追击,一举收复陇西,到得寒冬,便是大利番兵反扑之时,他们势必难以抵挡,多半是要被逼撤围,可如若这一撤围,此番种种付出便借要前功尽弃,诸将也俱是不愿此番血汗尽数付诸东流。但殷错与达兰联手合围弥里石烈之举也着实是过于冒进,诸将乍听之下,委实难以赞同。 殷错倒是早已预料到此等情形,取出白绢,将楚军与达兰麾下诸军如何提调、合围、排阵等事,悉皆与诸将一一说来。诸将听罢,在心中推算,他们其中大多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一听之下,便深知此番合围如若得当,确是大增赢面,几乎可说是十拿九稳,不由得均自沉吟起来。 众人议论纷纷,直至晡时方散,只有殷钏、霍筠与薛牧野三人仍自留在主帐之中。 薛牧野私下向来便是口无遮拦,见诸将走远,便凝睇看向殷错,说道:“你当真要和达兰·乙毗珠合谋么?你当真信得过那鬼丫头和你姘头?你可别忘了,你姘头上回翻脸不认人,害得我们折损多少兵马,似他们这种反复无常奸恶之辈,你难道当真要再信他们一次?” 殷错说道:“此番与我们联手将弥里石烈剪除,于情于理都于达兰有利,故而我是信得过她的,何况她连布防图册也给了我们,可见其意甚诚。” 薛牧野说道:“但无论如何,我们与弥里石烈正面对冲,无异于替达兰所率的大军做饵,如若她与我们当真能合围得当,那自然是大获全胜,倒也罢了,可若是达兰·乙毗珠靠不住,我们便要大大掣肘,稍有不慎,便是全军覆没也不为过,这确是太过冒进。”他顿了顿,又问殷钏道:“郡主以为如何?” 殷钏道:“达兰起兵与阔连反目,弥里石烈是绝不会推她亦或是孛尔卜丽做女王的,而天训宗大多在军中担任要职,更是绝计见不得阿那部东山再起、复又得势,达兰其实眼下在白狄军中也是腹背受敌,不至于还有这个闲心来算计我们,就算是诈得我们大败,关中也只会落到弥里石烈手中,她算计我们又对她有甚益处?我们困在这里,再怎么迂回也是难捱寒冬,更难敌弥里石烈,不如不破不立,与达兰合围弥里石烈,我同意二哥之言。” 殷错问霍筠道:“蹇哥,你怎么看?” 霍筠凝神看向殷错,沉默半晌,一字一句道:“我不同意。”
第88章 却敌 殷错微感愕然,不觉心下一凛。 霍筠一双锐如鹰隼的眼睛看向殷错,说道:“容官,你信的,究竟是鞑子,还是你自己?” 殷错微微蹙眉,问道:“蹇哥觉得我是协私罔上之人么?” 霍筠说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赌徒,将我们,所有人的性命,全押在鞑子手里。但治军权在你,如何行军,不容我置喙。” 他此言直说得殷错无言以对,心下却不由得颇为难过,毕竟霍筠虽是他部下,但于殷错而言,霍筠却更是情若骨肉的总角之交,自他入得行伍之后,霍筠更有若他的亲兄长一般,故而霍筠如今这样驳斥他的决断,不由得让殷错也颇感气沮,他沉默良久后方道:“蹇哥,我向来当你是我哥哥、引你为知己,可你难道便是一直这样想我,觉得我是个是非不分、阿党相为之人?” 霍筠摇了摇头,只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地道:“容官,你不要让世子失望。” 殷错顿显愠怒,拂袖而去,此番自是不免不欢而散。 他眼下心中虽已拿定主意,但到底是头一次与霍筠等人这样唇枪舌战地僵持不下,不免心中也生出怅然之感,心道:“在蹇哥、在广成王府旧部的眼中,我是不是这辈子也及不上大哥?他们的世子纵使死了,却仍然要压我一头?倘若今日是大哥提出这番决议,他们还会觉得是因为我徇私、我对阿术真和达兰偏信么?” 不过纵然眼下这几人虽异论颇多,但到底殷错才是一手总掌军国大权的兵马使,行伍之间军令如山,霍筠等人固然心中不懑,亦也是依命遵从,并不悖逆主帅之令。到了次日,殷错整点营中军士,将诸番用兵悉数再细细说与诸将,诸将虽然将信将疑,但最终仍是被殷错说服,依言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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