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礼行毕,神司锡德非便出去殿外向教徒布道,阿术真则接过水瓢,浇舀圣水到圣石之上。 殷错望着阿术真,目光幽微难言,良久方才轻声道:“阿术真,你‘回来’了,对么?” 阿术真定定地看向他,答道:“是你替我解了走火入魔之噩,使我记起来了,但你想要的阿术真却永远不能‘回来’了。” 殷错心下一酸,对他说道:“我没有想要什么别的‘阿术真’,我只想你回来。” 阿术真却道:“是么?可我知道你早就不要我了——从你对着圣火起誓的时候起,你早就不要我了。” 殷错闻言又是愧疚又是痛楚,诸般爱恨、思念、别苦纷至沓来,心潮澎湃,再难自已,蓦然间上前,从阿术真身后抱住了他,颤声道:“阿术真!是我对不住你,这都是我的错。” 阿术真对此倒是颇为淡然,并未流露出什么悲喜之色,既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好心安慰殷错道:“不,你没有错,错的是我,我早该知道,厄瑟琉说的是对的,我不该心存侥幸,更不该将这些妄念、妄行之事托付在你身上。” 殷错听他突然提起亡母厄瑟琉,不由得一时怔住。 阿术真笑了笑,笑容中却教殷错骤然间十分陌生,是殷错从未见过的神情,两人分明近在咫尺,殷错却觉得倒似远在天涯,顿感一片迷惘,恍惚间便放脱了阿术真。 阿术真说道:“我的过去都像是一场梦而已,我在梦里都不是我自己,只不过好像是在扮演我自己而已,但其实那又分明不是我自己,但我自己究竟是谁呢?我答不上来。我答不上来,于是我就让阿密特去答,我以为阿密特能给我答案,但实则阿密特也不能告诉我答案,不过我要一直装作不知道,偏要将这事情推脱给祂,因为这样我才敢苟且偷生地活着,不用去想真正的答案。不过眼下的我倒是醒过来了,知道了这只是一场梦——是阿密特在满月下睡觉所做的一场梦罢了。” “他们都说她是个疯女人,是在胡言乱语,可我却知道,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他们说的才是假话、是疯话,是骗我的。我身上流着的是罪恶的血,全是火狱恶魔的血,我是饮她的血、食她的肉才得以爬出来的怪物,我的出生之日,便是厄瑟琉彻底堕入地狱的时候,我在人世间的每一日都在痛苦,自己受苦,也要同时给旁人带来灾祸。我早就不该活在这个世间,可是我为什么要活在世间?那都不过是因为阿密特一时兴起罢了,也是因为我愚蠢、懦弱、自负又轻信而已。” 殷错怔怔地看向他,眼眶却不禁红了起来。 阿术真道:“但是不要紧,这些都是假的,这儿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阿密特作弄兴起做的一场梦而已——我们仁慈又残忍的阿密特金乌神,祂只喜欢作弄世人,因为祂是伪神,是罪恶之神,祂也是真神,是世间唯一的神。祂比照自己的相貌,造出了丑恶的世人,依着自己的喜好,造出了丑恶的、虚幻的人间,所以祂也是丑恶的,是虚幻的,是罪恶的,我们也都只是这一场虚幻的梦。” 殷错看着他,却是无言以对。 阿术真说道:“我是阿密特虔诚的信徒吗?大概是罢,没有祂,我又怎会活到今日呢?但那又怎么样呢,阿密特最喜欢的就是捉弄祂的信徒,祂还喜欢作恶,也像是祂的信徒一样,一边作恶,一边还要满口仁义道德地假慈悲。” 他缓缓低下头,凝视着殷错,伸手抚了抚他的脸颊,又像是茫然,又像是带了几分笑意,说道:“我想我原先是很怪你的,不,我应当是该很恨你的,我想倘若我一早就知道那时的境遇,我应当在见你的第一面便立时杀了你,再不能让你巧言令色地在我身上给我施行异教徒罪恶的的巫术——我知道那是巫术——是亡灵、是厉鬼教的巫术。阿密特救不了我,谁都救不了我,这多可笑。不过眼下这些都不要紧,我不在乎了。” 殷错说道:“不是这样。” 阿术真看着他,又自哂似地笑了笑,只说道:“算了。” 殷错问道:“你眼下去做什么?” 阿术真说道:“你安心罢,我既已记起来了这些旧事,知道阔连是这副嘴脸,又怎么会再听他驱使卖命?他想图他的霸业,与我却是再没有干系,我要去救孛尔卜丽。” 殷错心下一凛,也不免对孛尔卜丽心生愧疚,但随即又想到阔连算计孛尔卜丽、吃阿那部的“绝户”本就是唯恐被孛尔卜丽分权,倘若阿术真当真能救出孛尔卜丽,两人分庭抗礼,白狄势必大乱,于大楚确是良机,便立时说道:“好,我跟你一同去救她,此事本也与我脱不了干系,我自当竭力匡救弥缝。” 阿术真却是一眼看出他心思,不由得脸露讥刺之意,嗤笑道:“你救她?她见了你,不会一刀劈了你就是好的,你想同她结盟去抗衡阔连只怕是白日做梦。” 殷错一怔。 阿术真道:“你自便罢,我不会再拘着你,你要做什么便做什么。” 他话音说罢,便立时拂袖离开。 殷错踌躇半晌,打算先行探听赤城关那边军情如何,便又起身去追阿术真,但他到得延碧庄中,哪知这稍一愣神的工夫,下人便说阿术真去了校场。 闻言殷错也就只得作罢,毕竟他此时身处敌营,危机四伏,阿术真虽然不愿他将殷错擒来之事为人发觉,致使阔连起疑,在都是阿术真心腹亲信的圣火殿、延碧庄之中倒是无碍,但如若去得校场,被旁人发觉,那便是大为不妙。 故而殷错便只得便先径直回了延碧庄正厅,打算待阿术真回来再做打算,下人得了阿术真吩咐,对殷错之命自然也无有不从,便恭恭敬敬地引着殷错回得正厅。 方过回廊,踏入正厅之中,殷错却见正厅之中主位坐着一个十分年轻的美貌姑娘,一身胡人装束,打扮得颇为华丽,身后则跟着两名侍卫伺候。她见得殷错进来,也是大感惊异,一双大眼睛望着殷错打量。 殷错不觉愕然,依稀间又似觉得这姑娘面目好熟,却想不起究竟是谁,不由得更感诧异,只听跟在殷错身后的几名下人慌忙行礼道:“恭迎殿下莲驾,不知殿下临席何事?” 那姑娘妙目流盼,眼中瞧着殷错打量,嘴上却笑盈盈地朝着几名下人道:“怎么?阿术真的宅邸我来不得么?” 下人们忙道不敢,殷错却是心下恍然,心道:“阔连一直未曾再娶,白狄人的‘殿下’,可不就只有达兰一个公主殿下?” 那姑娘果然便是阔连之女达兰,她双手托腮,看向殷错,又问下人道:“他是什么人,府里新来的男奴么?怎么这么不识礼数,没有主人吩咐,也敢随意乱闯正堂?” 下人们闻言不由得大感苦恼,他们本是得了阿术真吩咐,要尽力遮掩殷错此人,但达兰贵为公主,又是阔连的独生女儿,自小便是处尊居显,给父亲骄纵得无法无天,就算是南北两院大王见到这金枝玉叶的公主娘娘也向来是要恭恭敬敬、百般奉承的,他们自然也是不敢轻易搪塞的,唯恐给刁蛮精怪的公主娘娘识破,要治他们的罪,不由得支支吾吾,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达兰见状却似是会错了意,秀眉一轩,说道:“这有什么说不得的,莫不是阿术真养来出火的兔儿爷?呸,好不要脸!” 殷错愕然不已,达兰却道:“旁的人爱怎么淫泆倒也罢了,阿术真可是我未婚夫婿,不日就要成婚的,他敢背着我养这些个不三不四的人,我可受不得这等腌臜气,还不给我拖出去埋了。” 作者有话说: 达兰:叔,我替你打发负心汉,你赏我什么? 阿术真:赏你一顿打
第86章 共谋 白狄族中不似汉人中讲究人伦义理、血亲不婚等礼义廉耻,父妻子继、兄死娶嫂之事都属寻常,叔叔娶侄女、外甥嫁舅舅等联姻之事亦是常有,故而达兰此言一出,殷错虽然怔住,却也是不由得心下一凛,不自禁地信了八分,一时之间心中五味杂陈,不觉脸露苦笑。 殷错看向达兰,他昔时见到阔连父女时,达兰尚且还是个娇怯怯的小姑娘,眼下却已是出落得亭亭玉立、十分端丽,不由得更觉苦涩,心道:“小姑娘倒是多虑了,阿术真同我这汉人男子厮混算什么道理,这确是误入歧途。倘若他当真想要弃暗投明、重归正途,我殷错再是不肖,却也万万不敢阻拦他的,又怎有脸面再在这里留着碍眼?” 两名侍卫听得达兰吩咐,立时便上前一左一右将殷错擒住。 达兰看向两名侍卫,拉长了声音说道:“拖到无人的僻静之处再去下手,越少人瞧见越好,可别腌臜了地方!” 殷错虽感神伤,但也深知眼下倒也并非是痴缠儿女情长的时候,片刻工夫后便心下已有计较,并不另行争辩反抗,只佯作顺从模样,任由两名侍卫将自己押住,拖下了后堂。 两名侍卫将他捆住了,拖去门外暗巷处,一名侍卫按住了殷错,另一名侍卫则正待拔刀,却听碰的一声响,殷错内力外泄,使劲一崩,手上所绑绳索便立时断了,跟着快无绝伦地反手一手肘撞中身后押着自己那侍卫胸口要穴。 那侍卫穴道受封,顿时上半身麻木起来,双手动弹不得,另一名侍卫大是骇异,忙即也提刀来砍,殷错忽地一掌挥来,击中他手腕,反手一扣,便将他手中长刀给夺了过来,跟着顺手一横,用刀柄蓦地撞中那侍卫神庭,将他击昏在地。 殷错轻易打晕了这两名侍卫,立时便从一人身上除下了他的衣帽,披在自己身上,稍事乔装,便立时从暗巷中溜出。 他一面留神遮掩,一面便飞檐走壁,往城门去。他轻功卓绝,不过多时便已至这荣河郡的城楼南门奎星门处,但见这四下城防守备甚严,城门内外各站立着两排兵卒,全都佩戴刀兵,百姓出入城门,虽有腰牌或是文牒出示,但均自严加盘问。 殷错见状不由得微微蹙眉,握着那侍卫处夺来的公主府腰牌,在旁暗暗清点守卫人数,心道:“若是这些个兵卒发觉我对答不对,拆穿了西洋镜,可就大大不妙。但眼下别无他计,若是给他们发觉我是个西贝货,硬闯恐怕是要闹出大动静,到时候招来卫队更是麻烦。” 他踌躇片刻,终究还是拿定了主意,倘若走漏了行迹,他便宁可出手杀人也要闯出城去,于是径直走向城门。他正踏前数步,忽然间,背后传来一阵阵喝道之声,殷错皱眉回头看去,却见远处过来十几名健仆,执着藤条鞭子驱逐闲人。过路百姓纷纷往退让,又见转角处驰来四匹高头大马,拉着一乘富丽堂皇的金饰辎车。 几名仆从奴隶在旁侍候,马车停在城门口,车内却伸出一只纤纤素手,揭开锦帷,却正是达兰。 殷错心下一凛,却见达兰倒是没了那副颐指气使的愠怒模样,反倒是微微一笑,朝殷错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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