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什么他要躲起来？ 李从玉咬了咬牙齿，气愤地掉头，脚下却不听使唤。要这么回去，岂不丢脸？
他找了个隐蔽处藏好，刚好能听见他们说话，又不至于被人发现。 郑宣带着哭腔。
“你走了我怎么办？” “太后说过，不会伤你。” “你帮她对付我？”
“我没有。”燕岐道，“北昭出事，我在大殷，知晓太后废立，才回去。” “那你就是为了他不管我了，归根到底，也是你害的。” “……”
郑宣走上前，拽住燕岐衣袖，几乎央求。 “你真的真的，就没一点点喜欢我吗？李从玉到底哪里好？”
“他哪里都好。”燕岐答得很笃定，“谁都比不上。” 看他如此决绝，郑宣慌了，哽咽道：“那、那你真放不下他的话，我也不在意的，我不想回去，你就让我跟在你身边，我不求名分，只要你让我跟着，给我一个喜欢你、照顾你的机会。我……不打扰你们。”
燕岐分开他的手。 “不行。” 郑宣捂着脸：“你好绝情啊！”
“是。我的心只能给一个人，已经全部给了从玉，便再也无法分给其他人。” 郑宣愣愣的，眼神犹如死灰，半晌才摇了摇头，后退一步。
“你图什么呢？他又不会像我一样爱你、顺着你，你看，他把你丢在这，自己走了。我绝对不会的，我、我愿意侍奉你。” 燕岐：“你走吧。”
这一句落下，燕岐便转身离开，留郑宣一个人呆呆站着。 李从玉很久才回过神，走出藏身之所，心仍旧跳得厉害。
回到码头登船，上面已经乱成一团，人人都在找他，燕岐更是亲自带着将卒出去，在城里城外反复找。 知道是虚惊一场后，燕岐又连忙奔回来，一到李从玉跟前，便把他拥进怀中。
燕岐以为李从玉心有怒气，不敢说话，另一方面，嘴笨，不晓得该说什么。只一个劲地搂着他，捻着下巴亲，生怕弄丢了。 李从玉迟钝地缓过神，把焦急的燕岐推开，抬起清亮的眼睛看他。
燕岐半蹲在他跟前，捧住李从玉脸颊。 “是我不好。从玉，你要怪就怪我吧。”
李从玉却神游似的，喃喃道：“他倒像是喜欢你很久了。” 燕岐面露难色，懊恼道：“我……我不知为何他……从玉，你别怪我。”
李从玉看出他是真的慌了神，一会儿让他怪他，一会儿又不让。 李从玉扑哧一笑，倒叫燕岐怔住。 “他喜欢你，朕能想通。”李从玉回忆着偷听到的那几句话，燕岐漂亮能干，对心中挚爱亦是忠诚之至，谁不心动。
郑宣喜欢上他，很正常。 李从玉暗暗思索。
如此比较，倒真有点显得他自己挺不识好歹。 他看向燕岐，倾身抱了抱。燕岐被这反应搅得更是迷惑，手掌虚虚拢住李从玉的背，迟疑着搂上去。
“从玉？” “其实，朕从不相信世间的情爱。”
燕岐的手指发抖，心一点一点凉下去。 李从玉回想到很久以前，嗓音变得雾蒙蒙的。
“朕做皇子的时候，宫里热闹极了。我父皇有五十多位妃嫔，十一个儿子。” “娘娘们都年轻漂亮，父皇也都喜欢她们，每晚都翻牌子寻一个作伴。不翻牌子，便叫内侍监安排别的姑娘。一夜过去，喜欢的就留封号，不喜欢的便给点赏赐作罢。”
李从玉见燕岐闷闷听着，起身望向他，手掌慢慢抚上燕岐的脸。 “所以朕说，有名分的他都喜欢。可是我又觉得，他每一个都不喜欢。上到皇后，下到美人、才人，一年到头不过见他几面，见面也说不上几句话。我娘已算受宠，与他之间夫妻情谊，不过尔尔。”
燕岐覆上李从玉手背，认真地看着他。 “并非所有人都如此。”
李从玉俏皮地眨眨眼：“我知道。至少你不是。” “从玉。”燕岐颤声唤他。
李从玉在燕岐唇畔竖起食指，又娓娓道来：“可是一直以来，朕也觉得做皇帝当是如此，以为世间情爱，不过镜花水月，虚妄而已。” 他看向燕岐，话锋一转。
“但是现在，我想试一试……” 他望着燕岐，浮出温和的笑，眸子里荡漾出水色。 “如果是对着你，朕愿意相信。”
“夫君，你愿意吗？”
半月后，大军抵达明都城。 三家勋贵亲自来迎，他们在城中听闻李从玉得胜归来，一改往年跋扈，毕恭毕敬地垂着脑袋。
李从玉面上带笑，说些安抚亲热的话，心里已然在计算这些人的死期。 还都第一日，都城五品以上皆入皇城，举行大朝会。
李从玉换上黑红衮服，头戴冕旒，祭祀过祖宗天地，正式还朝亲政。 几年的乱事落下帷幕，霍家一案、宫变之事，几项大罪归于伪帝李从珩，此人伪造皇亲身份祸乱社稷，夺去爵位封号，贬回乐籍，斩立决。
李从玉只当他没有这个哥哥。他的哥哥，早死在了当年。 诏狱，沉重的铜门缓缓打开，惊起一股浓重的灰尘。
卒子谄媚地躬了躬身，为霍子璋除去脚镣。 一道明亮的白光冲进牢室，形容枯槁的霍子璋一袭白衣，蹒跚地跨出大门。
终于解脱了。
“叔父！” 霍子璋看向喊声来处，天光太过刺眼，逼得他眯起双眼，等适应光亮，一个紫袍少年便奔到他跟前，紧紧抱住他。 “你……丞霄？”
天上飘着细雨，远处飞檐下，李从玉站立在随从中央，头顶一把橙黄的雨伞，望着这边。 霍子璋一时恍惚，喃喃：“我这是做梦么，怎么梦见出狱，还见着了隆武皇帝。”
在暗无天日的牢里，整日浑浑噩噩，不知寒暑日夜。霍子璋许多时候都以为自己在做梦。 霍丞霄道：“叔父是我！我是丞霄，你没做梦，我们回来了。”
听他说到隆武皇帝，霍丞霄却有些怕，虽是前朝帝王，但也是个鬼，怕叔父在牢里害了病，看见不该看的东西了。 “隆武朝都已过去多久了？叔父哪看过先帝，切莫胡说。”
霍子璋道：“太庙里的画像，隆武圣人摆在正中央。当年陛下命我主祭，亲眼见过的。” 李从玉终于出声：“舅舅，是我。”
霍子璋恍如惊醒，浑浊昏蒙的眼睛骤然明亮：“从玉！” 李从玉颔首：“是。”
宫人小步跑去，给他们两个递上伞。霍子璋奋力倾着身子，朝李从玉身边走，差点摔倒，被霍丞霄扶住。 “你……”他反复端详着李从玉，似是不认得，片刻后，眼中的惊诧化为感慨的笑。 “你长大了。” ----
第53章 清扫
牛毛雨飘飘洒洒，夹杂着细小的冰碴。落到地上，接起一片霜花。 “舅舅。”
霍子璋合上眼睛，良久再睁开，仔仔细细停留在眼前少年身上。这回认清楚了，真是李从玉。 李从玉笑道：“不过几岁未见，舅舅这般认不得我。”
霍子璋道：“臣年老昏聩，不胜陛下日月之光。” 李从玉牵起他的手腕。一摸，细瘦嶙峋。
“舅舅还年轻着呢。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霍子璋作势行礼，李从玉扶住他，淡淡摇头。 “不必讲虚礼。”
一行人回了宫殿，李从玉唤人赐衣设宴，与霍子璋当窗把酒。 霍家人相貌俊朗，几年牢狱之灾下来，霍子璋形容消减，换衣簪顶过后，倒显得风姿依旧。
“臣还以为此生就要老死诏狱，蒙得陛下拯救，往后当万死不辞。” 李从玉拈着酒盏，目光轻轻淡淡的，像是飘到了很久。
“难为舅舅还想着朕。只是朕觉得，不必了。” 霍子璋抬眸，眼中微微惊讶，神情在一瞬间平顺柔和，似是意料之中。
任谁都看得出来，李从玉与当初大不相同了。 再不是那个，被压制在深宫的雏龙。
“朕打算为舅舅赐金放还。霍家是朕母族，如今日薄西山，朕心也十分叹惋，舅舅便回利州，将族中打整一番吧。” 他把手里的酒盏递到霍子璋跟前。
霍子璋平静地望着李从玉，他的模样并未变得太多，几年过去，脸上无非更瘦削了点，衬得眼窝更深了点，鼻梁更挺了点。
可就是这么一些微不足道的改变，一并糅合起来，就使得少年身上的气质天翻地覆，从一个只会任性妄为的天真孩童，变成腹隐机谋的深沉帝王。 这一杯酒，霍子璋不得不接。
正如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是好是坏并不重要，他得受着。 尽管李从玉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不要霍家继续插手他的朝堂。即便要斗，李从玉也要靠着自己的手段翻云覆雨。
十几载里，君与臣的界限，在这一刻无比清晰。 霍子璋喉咙轻轻颤抖，却终究没力气发出声，缓缓埋下头，两掌高举过顶，如同承接天恩浩荡，受下李从玉赐的那杯酒。
“臣，遵旨。” 李从玉微微笑了笑，黑眸中并未波澜。似乎方才这件事顺着他的意思做了，也不好不坏。
“往后霍家有舅舅主持大局，朕尽可高枕无忧了。待你回利州，有何所需，给朕写信便是。” 霍子璋茫茫然地颔首。
炉上的梅酒仍热烈地煮着，冒出滚滚烟气。微甜的淡香缭绕在殿柱之间。 兴许，这是算是个最好的结局。
天色渐渐暗下来，宫殿周围飘荡着细腻的雪粒子，不一会儿，堆起薄薄一层雪被。 宫人得了闲时，趁着夕阳还没落，三两个聚做一处，把地上的雪团起来，互相飞着玩。紫宸宫旁长长的甬道里，一时回荡着年轻男女的笑闹。
玩得正高兴，一列禁军阔步赶到。平日里，宫人们都是不怕禁军的，宫里管得松，今日看禁军来了，他们也不多，仍可劲地玩。 禁军首领斥道：“宫闱重地，岂准尔等如此放肆！全部都拖下去！”
一听要抓人，宫人才惊叫着乱起来。不一会儿，带头耍闹的被绑了个干干净净，拖到掖庭打板子，几十下挨到身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 几个小黄门行色匆匆，在夜色里扫地上的血。呼啸的风声里，整座皇城的殿陛间似乎都笼罩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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