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吗?”祁玉成竟还在等着,他的声音穿透沉沉暗夜,竟有一丝亲和。 他从影壁旁的石阶上站起,一身被秋露沾染的袍子微微濡湿,平日里如云的衣摆此时添上了几分重量。 项文辞向他走去,停在他身前,搓了把脸,提着的那口气才算松下来,“陪我说说话吧。” “嗯。”祁玉成只是简单地应答了一声,随后犹豫了一瞬,还是张开手臂虚虚抱了抱项文辞,肢体微一相触他便退了开去,“走,你说你想说的,我给你下碗面吃。” 他带着项文辞向伙房走去,屏退了打算跟进来做饭的厨子,亲自蹲在灶门前生火。 “肩膀还疼不疼?”他忽然问道,项文辞略怔了怔才想起先前过招曾挨了祁玉成一下。 “雕虫小技,早不疼了。” 项文辞靠在灶台边看他用火折子引燃一把干草,大材小用地将雄浑灵力一掌推进灶膛里,火光熊熊而起,接着他一边洗手擦刀一边说:“我若是不练出几招大成,这辈子都得被你指摘。” “你不如早日弃武从文,还能去考个功名成家立业。”项文辞轻声挪揄他,脑袋里一整天拉扯未休的弦徐徐舒驰。 祁玉成没抬头,娴熟地切着葱丝,又拿了块豆腐利落下刀,切得方方正正,“别操心我的前程了,若是不用跟着我,你往后想做什么?” 项文辞道:“没想过,我以往的日子过得朝不保夕,只考虑过生死。” 祁玉成将一小把擀好的面洒入锅中,蹲下身掩了半扇灶门,回过头看着项文辞,“我教你练剑吧,鱼肠匕首就别再用了。” 项文辞回望着他的一双明眸,那其间尽是灵山滋养出的朗润,不染一丝污浊,锅中水沸汩汩作响,静夜里他被祁玉成的话牵引着隐隐找到了一条新途。 “那你替我谋把剑可好?”他愣愣地问。 祁玉成欣然,答道:“禄门功法至刚,与一般的剑可谓枘凿冰炭,你若等得,我托人给你铸把上好的。” “有劳了。” 项文辞从不知,会有人这样珍惜一名死士的性命,他恳切道:“我想修正途,已不愿再做亡命之人,还请多多指教。” 祁玉成满意地点头,想着人命危浅,项文辞原本同项轶一般朝露似的命运如果得以更变,那便再好不过了。 他将细软的面一筷子捞起,盛进海碗里,将豆腐块和葱丝焯水覆在面上,淋一勺小炉上煨着的鸡汤,捧到项文辞面前,“尝尝。” 项文辞接过鲜香的豆腐面,吃了两口,抬眼说,“好吃。” 祁玉成笑了笑,“治大国不行,烹小鲜尚可。我再煮碗,你给你姐姐端了去。”说着便又开始在灶台前忙活,语调在袅袅面香间含着难以捕捉的温柔,“明早竹林里等你,教你第一式。” 项文辞却捕捉到了。 祁玉成梦醒才忆起,项文辞还没来得及跟他学剑就走了,第二日一早他在竹林里等到的,就是项文辞的匆匆告别。 他那日骑着马跟出了三四十里路,最后跑上前去塞给项文辞一本剑谱,停在了官道旁,看那黑衣下笔挺的背影越走越远,直到融进晨光熹微里。
第6章 握雪 春雷乍动,项文辞也从故梦中醒转,眼看窗外渐明,他便翻身而起,从行囊里取出一本破破烂烂的旧书——竹缘剑法,从头到尾翻看一遍,而后将祁玉成那把桑木剑插在腰间推门而出,一如两年来的每个清晨。 不同的是,这日有个人穿着那身云雾般的白袍等在庭院里。 “早起练剑呢?”祁玉成听见门启的动静回过头来,落拓一笑,露出两侧尖尖的犬齿。 项文辞从他清透的嗓音中听出他今天心情很好,邀道:“一起?” 祁玉成一个纵跃上了房顶,“好啊,先指点一下我的轻功如何?” 项文辞抿嘴一乐,跟上他的步伐,瞬息间又错身上前,“不过尔尔。” 祁玉成疾步追上,“我方才只用了三分力。” “拿十分出来我瞧瞧。” 祁玉成当即凝神,遽然变了步幅,踏风而来,追至项文辞身旁,状似不经意地说,“我一直在练这几个步法。” 项文辞拧身在一杆竹子上轻蹬,落向地面,“这是我家祖传轻功,你合该叫我声师父。” 祁玉成也跟着落地,潇洒飘逸,“我给你的剑谱你可读了?是不是也该叫我一声?” 项文辞狡黠一笑,抽剑横扫,“什么剑谱,我不知道。” “别想蒙我,我已经记起来了!”祁玉成仰身避开,足尖一转就势闪至项文辞身侧,手掌托了下项文辞的手臂,“宁在直中取,不向曲里求①,出剑直一点高一点。” 项文辞悍然回身,木剑斜挑,数下飞快的点刺,带起潮声和湿润雨意,祁玉成险险避过,微露出了点讶异之色,实在是因为项文辞的身法功夫与记忆中截然不同,竟像是从小习练竹缘剑法的样子,“第三式点雨山前,自学到这个程度孺子可教也,但还有形无神,在我面前耍,未免班门弄斧了吧。” 项文辞冷笑一声,“恁多废话。” 他飞身与祁玉成拉开距离,以剑绘圈,弧形剑光环绕他周身腾然而起,惊起林间鸦雀。 项文辞一手提剑一手抬掌,挑衅般虚虚一勾,“来。” 祁玉成面带笑意,左臂横于身前,立掌起势,右手竟是从左手掌心徐徐抽出一把未开刃的长剑,“第一式,藏剑。” 项文辞瞬时惊愕,这一式是竹缘剑法的入门招式,但在剑谱中,只教了如何趁敌不备快剑出鞘,殊不知还能将剑身藏在灵识里。 祁玉成将剑信手一挥,金石嗡鸣响彻林间,“这招要诀在于灵力的博大而非精深,做到虚怀若谷,灵台便可容得下利刃。”说罢他的剑尖前移,骤然攻来。 项文辞蓄势待发,催动剑光霍然荡开,清越的利刃撞击声直传山外。 两人一时逼得极近,一时又腾跃分离,像一黑一白两只飞鸟在茂林修竹间相互拆招,项文辞能深切感受到祁玉成两年来的进境,不仅是武艺,修为也有不可估量的提升。 “你常年不出山是在闭门苦练吗?”项文辞一边说着一边劈出一剑,直取祁玉成的脖颈。 祁玉成道:“这么说我进步神速咯?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两年前回山,别的都忘光了,唯独记得要练好一身本领。”这事不假,他一直隐约知道,练好武艺才足以保护些什么。 项文辞又是一剑凶悍地挥过来,祁玉成皱着眉嫌弃道:“别把剑当刀使,丑不丑?” 项文辞横剑格挡,架住祁玉成的剑势,将禄门一脉森寒澎湃的灵力灌注木质剑身,直接逼退了悠然自得的祁玉成,“你倒是风流潇洒,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项文辞掌握了主动,再次迎上,纵然只用了些入门剑招,但深厚的武学根基和精湛的领悟力让他已然把竹缘剑法使得像模像样。 祁玉成与项文辞缠斗数个来回,一腔斗志越发激荡,一来是知己难觅,二来是项文辞一改往日的不惜命,笨拙的防守姿态着实取悦了他。 他果真像项文辞曾说过的那样,一身蛮劲用不完,越战越勇,但也渐落下风,想要速分胜负,又一剑斜刺过去时,项文辞剑芒不避,两人的锐气针锋相对。 喀嚓一声,平衡被打破,项文辞手中的桑木剑折了。 祁玉成急忙收住去势,两人各自踉跄几步才没撞在一起。 “对不住,仗剑欺人了。”祁玉成抱歉地笑笑。 项文辞摆摆手说:“不怪你,寻常剑承不住我的灵力,我弄断过许多了。” 祁玉成走近几步,献宝般把手中的长剑亮给他看,“文辞,我有把好剑给你,父亲说是我忘事儿之前拜托陛下,请尚方铸就的,和我这把拂霜是同样制式同样选材,刚柔相济,很适合你,只是也一样没开刃。” 项文辞微微张了张嘴,有点局促,“尚……尚方?尚方宝剑?这么贵重的东西能送给我吗?” 祁玉成抬手曲指弹在项文辞光洁的额头上,“我不知除了你还有谁配得上那把剑。”说完便拽着项文辞的手腕往回走,语调轻轻上扬,“走,去看看喜不喜欢。” 项文辞想说自然是喜欢的,却因为腕上传来的温度而走了神,只默默跟着他,望着他颀长的背影。 他不是第一次进祁玉成的居处,但却是第一次进他的内室,房间排布与自己那间客房无异,但凡所能存放物件的空当都摆满了书,这点倒是与此人一心弃笔从戎的愿望格格不入。 祁玉成从架上取下那把剑鞘雪白的宝剑,拇指一推,青锋出鞘,“握雪海上餐,拂沙陇头寝②。剑身上有铭‘握雪’二字。”他将剑拔出,凑近了些,指着那遒劲的二字给项文辞看,“陛下亲题的。” 项文辞像极了没见过世面的坎井之蛙,一双明眸睁得浑圆,目不转睛盯着雪亮的剑脊。 祁玉成笑着把剑递于他手中,“用力屈之如钩,纵之铿然有声,复直如弦③,我猜你用得惯。” 项文辞试着将禄门的矍铄灵力注入剑身,握雪剑不仅没有丝毫易折的迹象,反而淬着寒光,韧利合度,灵流的隐隐白芒若有若无,当正像握着一把细雪。 项文辞从剑上抬起头,心乐之色满溢,“真是好东西!玉成兄,我该如何谢你?” 祁玉成又盯住了他唇角被牵动的小痣,心神荡然,“若要谢我,七日后放榜,你便随我和二哥二嫂进京吧,权当给我作伴。”说到此处,心下又忖出不妥,人似乎本意是来学艺的,随即补充道,“若是想学什么策论,我和二哥都能教,入了京,武学一道父亲也能指点你。” 祁玉成不知道项文辞本就是打算跟着他的。 项文辞归剑入鞘,发自内心的隐秘欢欣让他不自觉地勾起嘴角,“好。那便说定了。” 入夜,项文辞特地绕去东厢看望项含卿,还未走近,隔着宽敞的院落便瞧见她坐在窗边擦拭短匕,桌案上搁着没动的果品。 项文辞正欲上前去,祁司衡却从廊上走来,停在她窗前说了几句什么,项含卿掀起眼帘笑了笑,又继续低头擦刀。眼见项含卿一绺鬓发滑下,祁司衡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替她绕往耳后,随即憋着一张通红的脸心虚地环顾四周,碰上项文辞的视线仓皇间转身走了。 项文辞踱过去没进屋,闲适地抬肘倚靠在窗边,够着身子替项含卿挑亮了灯心,“祁二公子挺喜欢你的。” 项含卿头也不抬,“还用你说?” “那他是哪点不讨你喜欢?”项文辞问。 项含卿与项文辞对视,一点烛火映在她眼中暖暖融融,口中的诘问却仍是寒凉,“他不了解我,对你来说,祁玉成不也一样?” 灯芯轻轻一声爆响,一豆火晃了晃,项文辞眼里的坚定近乎于偏执,他站直了身子反驳,“他不一样。我并非怕他害我、利用我,而是别的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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