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主隆恩。” 李成煜煞有其事的谢了恩,他跪在微凉的地上,起身时瞥见天子遮面的旒冕微晃,没由来地心中一恸,本能地觉得那东西漂亮。 即便地位上受制于人,李成煜也从不低眉垂眼,一身傲气永远坦荡地在眉宇间流露。从乞儿伪装成商人,落在他身上的视线大多都带着侵略和鄙弃,再后来便慢慢化作了怜悯和讨好。 无所谓,李成煜根本不在意别人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只是纯粹地厌恶旁人的目光。 因为无论是好是坏,任何人都没有“评价”或是“议论”他的权利。 而他正在慢慢攀上这种权利。 李成煜确实说一不二,为充盈国库,行商经商全都亲力亲为。 不出一年,京城及周边大大小小的烟酒铺、赌场、柴米油盐坊、绫罗绸缎庄,凡是有门面的铺子全都被他参合了一脚。 有当今圣上为他站台,根本无人敢怀疑他的皇商身份,只知道来了个惹不起的贵人,既是为皇家办事的,那要供货就只管供货,要让利就必须让利,心里一点怨言都不敢有。 李成煜行商有方,真金白银源源不断地流入国库,当今圣上最忌惮官官相护,自然会想尽办法不让其与朝臣接触。 故而他顶着伪造的身份在京城待了三年还是风平浪静,甚至与害死自己亲族的仇家连照面都没打过。 过去了这么多年,不知现在害死他全家的伯父升官到哪里了呢? 他随处打听了一下,竟已经是户部尚书了。 不急,李成煜眉头稍动。 户部尚书掌管军饷,向来有很多油水可捞。 他卧在贵妃榻上赏着春景,有银叉不用,反而掏出匕首慢条斯理地捅起了一块蜜瓜。青年缓缓地用尖锐的齿尖插进了果肉,仿佛咀嚼撕咬着他仇人的尸骨,最后一同吞回了肚里。 他从没有一日忘记过仇恨。 养鱼多年,收网却只是一霎那的事。 …… 李成煜经商从未出过差错,被皇帝任命备置军饷粮草时,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 青年身形单薄地立在北境的风雪中,撑了把纸伞,却无人不对他毕恭毕敬,就连仰面也不敢直视他的双眸。 他抬了抬下巴,整个人都陷在柔软的大氅里,哈出一口白雾,搓了搓手。李成煜点了点账簿上的军饷,蹙着眉问下属,佯作不悦道:“军饷怎么少了这么多?按理来说一个人能分到二两银子,我算来算去,怎么每个人只能分到一两还不到?” 旁边的小官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兢兢业业地回:“回禀大人,军饷粮草本都经由户部尚书之手,尚书大人说粮草被冻坏了不少,便拨了些军饷银两去购置。” 李成煜眉峰微折,嗤笑一声:“分明是我亲自购置的粮草,全都封存妥当了,怎么到尚书大人嘴里就被冻坏了?” “这……下官并不知晓……” 李成煜一撩大氅,望着崖下还在操练的残兵转身就要离去。他眉宇间傲意不减,一把夺过账簿,连声音都被揉碎了消融在风雪里,“去告诉尚书大人,无论出于何因,只要私挪军饷,我便会禀报陛下。” “或者……” 李成煜忽而脚步一滞,似笑非笑道,“就今夜,让他来见我一面。” 他紧紧握着账簿,无数次想过自己站在仇家面前,看着对方胡须颤颤,睁大着一双眼看着他,到头来也说不出一句话。 他会坐在高坐上笑着嘲讽道:“伯父,命运真的很有意思。” “过了这么多年,我还能站在你面前。” “要不要我告诉你,我是怎么回到京城的?” …… 可惜不会有这种情形。 李成煜平静地用蜡焰烧掉了账簿。在仇家面前暴露自己是多么蠢笨的一件事,他既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便无所谓为了挑衅别人而走到明处。 他重新做了假帐,又将五十车粮草并成了三十车嫁祸给了户部尚书,字字恳切地写了份谏言,当夜就快马加鞭叫人送回了天子手中。 那边户部尚书确实克扣了军饷,年年都是银子从左口袋到右口袋,不曾想今年杀出来了个帮皇帝敛财的皇商,垄断了财路。 他慌了一瞬,还以为李成煜是以此要挟自己瓜分贪下的银两,刚备好了礼偷偷派属下给李成煜送去,却不曾想到府邸门口吃个了闭门羹。 前去送礼的人在雪天里敲了一夜的门都没等到李成煜开门,反而是皇帝革职的圣旨先一步送到了户部尚书手中。 只是这样还远远不够。 李成煜咬了咬笔杆末端,克扣军饷远不到要株连九族的程度,也无法肃清前朝暗害他亲族的所有朝臣。 如若彻底让皇帝看清前朝群臣的本质呢? 如若皇帝发现前朝群臣相互勾结,已经功高盖主了呢? 李成煜提笔落字,编造出自己近期行商“碰壁”的缘由,原是前朝几位大臣垄断了行业,叫他无处分销,银子也自然进不去国库了。 他又顺便奉上了几件拿来贿赂他的财物,以表对天子的一片诚心。有听说他威名的官员赠了他琉璃制的莲花盏,他便叫人用玛瑙打了个一模一样的,眼瞧着显尽奢华再送到宫里去,充当证据交由圣上。 李成煜于天寒地冻的雪天在皇帝心中埋下一颗多疑的种子,他不断地辛勤浇水,最后还是在春天开花结果了。 原是因为科举实行推举制,选上来的不是高官公子便是名门子弟,其居心可见一斑,实实在在威胁到了皇权地位,外加军饷粮草、充盈国库等一桩桩事余波未了,平庸的天子难得动了怒,一气之下贬斥了众多朝臣。 最后等李成煜慢吞吞地从北境回到京城时,前朝诸臣凡是有过勾结的,该被革职的革职、该被流放的流放,抄家的亦有不少,一个不留。 即便仇家被抄斩时李成煜都没有去露过面。 要问为何,如若抄家时处理得不够干净,哪个孩子侥幸逃了出来、记住了仇家的脸孔决心要报复,那该如何是好呢? 就像当年的他一样。 李成煜勾了勾唇角,有些人到死都想不起还曾有过自己这个人,到死都不知悔改,只会觉得心中无比冤枉。 …… 而被牵连的亲眷们或许是真的冤枉。 不过李成煜没有那个闲心怀愧疚地向他们忏悔,他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亦或者说,他走到今日只能一错再错,根本没有回头路可走。 忏悔能改变什么、祈求又能改变什么? 当年的他又何尝不是无辜的。 李成煜刚刚回京,拿起筷子戳了戳汤碗里的鸽子肉,忽而“啪”的一声撂下了筷子。他眼眸翳翳,唤来了身边的侍从,强忍着恶心冷声道:“我没说过我不食荤腥吗?” “荤的拿去赏给下面人,桌上能看见的全部换成素菜。” …… 李成煜检举劣臣有功,又一分不少地拨下了军饷,当真担得起年少有为四字。 他回宫叩谢天子,起身时,又从一届皇商成了陛下亲封的异姓王,真正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 大仇得报、奖赏加身,可李成煜心中仍没有丝毫畅快可言。 世间偌大,他还是孤身一人。 可惜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就像天运从来不肯站在李成煜这边一样,他拼了性命走到权利的巅峰之下,仅此一步之遥,偏偏命数注定不会让他好过。 他的伪装被拆穿了。 李成煜顶着异姓王的封号才堪堪风光了一个月,北境便有人寻上了京城,跪在天子面前提着信物说李成煜从前的皇商身份是冒充的。 通缉令贴满了大街小巷,原是根本没有什么前朝皇商之子,只有冒名顶替的乱臣逆贼。 等皇帝气急败坏地下令追查时,李成煜早已只身一人逃出了京城。 功高盖主放在谁身上都且适用,皇帝就是忌惮李成煜太有手段,害怕他东山再起,故而命御军接了圣旨,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犹记得御军统领义愤填膺地在他背后叫喊:“陛下待你不薄,你为何要背信忘义?!” 他猖狂地笑着,大声答:“家国弃我舍我在先,如今又有何脸面责怪我背信忘义?” 李成煜逃入深山甩去了追兵,手臂却不慎被涂了毒的暗器擦伤。他当机撕下衣摆咬在口中,拿匕首硬生生剐去了那一块肉,又一声不吭地拿布把伤口紧紧地勒了起来,抱着残臂快步挪到了山林深处,又在山里逡巡了几日。 伤口已经化脓,他拖着狼狈不堪的残躯在山中逗留,头上直冒虚汗,仍谨慎地走一步确认一步有无埋伏,最后扶着树干无声地勾了勾嘴角。 枉死的家族门楣全都以忠君报国为荣,临了却被扣上乱臣贼子的死罪。家已弃他,国要灭他,两样无一不是拖累。 是他自己凭本事踩着尸骨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底还有谁敢在他面前谈什么忠君? 若一定要说,李成煜便是他自己的「君」。 无论如何,他都要活下去。 不远处枝叶间惊鸟哄散,随即响起两声战马嘶鸣。枝条刮乱了青年乌黑的鬓发,他知道禁军已将山头层层围住,自己无处可去,不过是在作困兽之斗。 他抬腿走到崖边,脚下落石沉湖,崖边瀑声如雷,背后是黑压压的人马。 青年一张俊容上没有半点畏惧,眉眼间是永不磨灭的傲意,笑容中带着鄙弃万物的猖獗,缓缓道:“我这一生,只会忠于我自己。” …… 青年纵身一跃,亦如一切承诺都被沈入了水底。 他顺着湍流往下,失多了力气陡然昏死过去,醒来时不知到了何处,好不容易爬了起来,湿了的衣衫紧紧黏在身上,浑身都冷到失了温。 夕阳西下,李成煜双眼模糊,拔了些杂草勉强作为吃食,以灌木为掩拖着僵硬病体缓缓前行。溃烂的伤口已经被泡得发白了,他才走两步又就浑身滚烫,连气都喘不太上。 远处隐约有火光,李成煜拨开障目的片叶,走近了一瞧才发现林立在山腰上的竟是个作为祭坛的宫殿,此时晚霞弥漫,入眼云雾环绕仿佛神霄绛阙,美得不可方物。 李成煜跌跌撞撞地上了台阶,四面八方有玉龙盘柱,明珠高悬,狼狈闯入的他渺小得宛如一粒尘埃。他继续往前走,祭台上盘龙红烛微晃,香烟袅袅,或许表明神仙还在享用香火供品不曾离去。 他眼瞳颤抖着瞥过无数放在供台上的金银珠宝,奋力踮起脚伸手去够旁边一盘看上去秀色可餐的供果。 他腹部忽而巨疼,脚下一软,生生打翻了放着供果的墨玉盏盘,连带着他的身子也重重地落了下去,以他一人之力是再也爬不起来了。 一个圆滚饱满的供果恰好滚到了他袖边,占染了些香灰,看起来安静乖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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