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寂寥的天鹤谷尘封多少年,如今却热闹起来,看得几个老道长老泪纵横。 嵇宜安抱剑坐在树上,看着报讯的人从大门外一路飞奔进来。 “大捷!宵关大捷!” “只可惜大雪封山,消息一时半会儿送不到朝廷那,县衙那边已经叫人在通路了,此信一出,赶在年关前送入京中,就能叫圣人与文武百官都喜上一喜!”送信的小兵激动地大喊,一边左顾右盼。“嵇少侠呢,我这还有嵇校尉的一封家书要给呢。” 树叶扑簌抖了三下,落下树间积雪,嵇宜安闻言从树上跳下,抱剑走了过来。 “宵关大捷?叔伯们可平安?” “是大捷,都平安!”小兵的脸都跑红了,从怀中拿出信来,“校尉专程托我来报平安。” 嵇宜安从送信人手中接过信来,神情总算有一丝放松。这些天来他不知仗打得如何,本就担忧,又听说大雪封山,阮少游本还会有只言片语传回来,后来忽然半点音讯都没了。 如今总算,父亲与叔伯俱平安,只盼望阮少游也无事,他已等了少游好久的信了。 监工的老道长们也都三三两两走了过来,看出嵇宜安眼中的担忧,拍了拍肩膀。“大雪埋了山路,人不好走,消息更不好传呢。” “是。”嵇宜安微微颔首。 他拆了嵇仁的信,信上半句没提战场的厮杀,也没提这次的战况,说的还是那位秦神医赶在封山前入了殷州,这几日便能到了,又问他这几日神仙散可还在多吃,身体有无不适。 嵇宜安这几日确实有在摸索着不吃神仙散的极限所在,撑到今日正好是第二日。因为毒瘾上来的时候痛苦如同肝肠寸断,叫他里头内力溃散,如今眼底还蒙着一层青黑,只是众人都以为他操心谷中的事,才没有睡好觉。 嵇宜安收起信来,藏入怀中。“恐怕得差两人去山门前迎一位神医,天寒地冻的日子,她竟为着我的缘故连夜骑快马来了。” “神医是要来了?”老道长们也有听说嵇宜安身上中了毒,据说宋将军特意为他请了一位神医。“那我等打发人下去等着,再叫厨房熬一碗姜汤。” “好。还要麻烦这位送信的兄弟回去时帮忙转告家父,就说嵇某一切安好。”嵇宜安抱了抱拳,为小兵指了指路,“练武场边上支棚,烧着大麦水,先喝壶热茶暖暖身子吧。” “好嘞。”小兵也抱拳回道,“那嵇少侠您安好。” 几人见状散了,各差人办事去,小雪又有些纷扬地下起来,零星落在肩头,嵇宜安环顾四周,发现众人皆都忙活着,后知后觉地吐出一口浊气来。 天又有些暗下来了,呼呼地刮着寒风,谷内的灯笼一盏接一盏被点起挂上,上次点灯时只有嵇宜安一人,如今却有千百人,廊庑之间烛火明灭闪烁着,匠人与百姓仍旧忙于重修,忙活间带着说笑声,弥漫着烟火气。 宵关大捷,老宋就能上书为天鹤谷请旨,这几年虽边关战火未曾平息,但待到春来大会一开,何愁没有复兴。 他精神有些放松了,压不住体内肆虐的毒瘾,山脚下的不远处,有人骑着大马,迎风雪而来。 嵇宜安抱剑转身往藏书阁中走去,准备帮道长们整理藏书阁中的古籍,走了几步又不自觉攥紧了拳头,气血翻滚间宛如百虫啃食内脏,抓心挠肝。 他脚步一顿,暗自调息。 “嵇少侠?”有匠人注意到树下的他面色不对,抱着几块木板走了过来,“您没事吧。” “没事。”嵇宜安抬起头,眼中已经带了红血丝,盯着那人沉默了会儿,却还是嘶哑嗓子回答道,“没事。” 匠人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接着转身忙活去了。 嵇宜安僵硬的身子才有几分发颤,他想要多走几步,撑着走到没人的角落去吃一包神仙散,然而身子痒麻感却从骨髓中密密麻麻地渗了出来,他只感觉额间冒着虚汗,不知道自己此刻面色惨白,青筋毕露。 “嵇少侠,你——”匠人正转过头想要多问一句,却看见树下,嵇宜安再也撑不住身子,缓缓倒了下去。 “嵇少侠!” 一瞬间,吼声将众人都吸引过来,众人扭头面色一变,皆是放下手中活计直奔而来。不远处练武场上蹭茶喝的小兵见状也赶忙来看。 然而树下嵇宜安已全无力气再起身,他整个人近乎蜷缩在雪地之上,抓着积雪的手指紧紧缩紧,连着指节都变白,神情痛苦。 围起来的众人面面相觑,有伸手摸额头的,有探鼻息的。 “这是怎么了……” 雪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嵇宜安眼眶通红,感觉神仙散的瘾头又一次冲了上来,几乎要将他冲垮,他明明冷得厉害,可是身子却在发烫,隐约看见围着的众人之外,有道身影直直奔来。 他混沌了思绪,以为是阮少游来了,看见阮少游拨开众人冲向他,抱住他的脸。 “少游——”他发颤着出声,视野模糊,身子难受得几乎要死。 “是嵇宜安吗?”那人拍了拍他脸,努力叫他有几分清醒,“阁下是嵇宜安吗?”
第71章 梦生蛊 “嵇少侠他这样——” “是神仙散,死不了。” 黑暗里有道声音淡淡响起,而后昏沉着的嵇宜安就感觉手腕一疼,紧接着像是什么东西钻了进去,又痒又疼。 嵇宜安被搬到了厢房里,老道长怕他冻着,特意为他生了炭火,屋外守着众人要看情况如何,都被老道长遣走了。 “您就是那位神医……” “叫在下秦守就好,”秦守站起身来,擦了擦手上的血,“这回来得匆忙,在下收到信说这位嵇少侠为保华亭百姓,中了神仙散,如今尚还忍着毒瘾,于是一路紧赶慢赶,好在也不算晚。” “神仙散?”几个老道长摸了摸胡子,面面相觑,“闻所未闻,可是剧毒?” “不算剧毒,宋清明那厮找我也算找对人——这神仙散呢,本来是个止痛的良方,后来被有心之人利用,成了能上瘾的利器。”秦守打开医箱道,她面容白净,一身儒袍男装打扮,连着嗓音都混着几分男子的厚沉,一点都瞧不出女子娇俏来。她取出银针看向床榻上的嵇宜安,看了几眼收回目光来。 “像他这般毒入脏腑,其实毒瘾已经忍不得了,今日正是因为忍了,才成这副模样。” 这也是为何秦守收到信后,紧赶慢赶上山的原因。 “那可……还能救?” “在下都说了,死不了,”秦守捻了捻银针,“先前放了只蛊虫进去,以毒攻毒,你们瞧他如今是不是好多了?” 老道长们一惊,再看嵇宜安面色,确实好多了。 秦守见状又扎了一针道:“如今再为他扎上几针,估摸天黑便能醒了。” “神医当真大义,”几人这才放下心来,抱拳行礼,“嵇少侠为了殷州百姓,几次出生入死,您若能叫他不再受毒瘾折磨,这殷州将士与百姓定将铭记于心——” “都说不必叫在下神医,也不必给在下扣这顶高帽,”秦守挥挥手,“都出去吧,熬点甜汤,等他醒了给他吃。” “好,好啊。” 屋门一开一合,几个道长匆匆走了出去,开合间进来些许寒气,很快屋内又沉寂下来了。秦守脱下身上的披风,重新在床边坐了下来。 嵇宜安仍旧是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榻上,她看了会儿,重新伸手把脉去。她在那群道士面前打了包票,能叫嵇宜安醒来,但是真要应下宋清明的托,解开神仙散的毒,却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神仙散,这种东西竟让一个习武之人沾染上了……”秦守幽幽道,叹了口气,“宋清明那厮说得还真不错,朝廷的手是越伸越长。” “我南蛊教的蛊毒,不错吧。”有道身影映在屏风上,不知是什么时候进屋来的,天鹤谷内竟都无人察觉。“你说这一次,你的医术是不是输给我的蛊毒了。” “是是是,”秦守无奈摇头,“那你说,你可有办法救他?” “我手上只是些寻常蛊,以毒攻毒,只能暂时压制他身上毒性,但只要找到南蛊教的蛊母嘛,其实也不难。” “说得容易,我都陪你找了多少年的蛊母了……” “朝廷的手既然都伸得这般长了,那让朝廷帮帮忙,也无可厚非呀。” 外头忽然有一声脚踩细枝的轻响,秦守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望向窗外,屏风那头的身影又一下消失,不见了踪影。 秦守低头看着沉睡的嵇宜安。 “宁远那厮选中的棋子吗?庙堂江湖,他倒是野心勃勃。” 她起身,扯下帐帘来,让嵇宜安接着睡会儿,一手提起药箱,往屋外走去。 嵇宜安仍旧沉睡着,只是手指微动,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褥。 昏暗里,嵇宜安的思绪已经飘去了极远之处,恍惚间他看见一间阴暗的密室,密室里好像有人赤着上身,背上鞭痕斑驳,鲜血淋漓。 地上倒着几人的尸体,那人似乎已经精疲力竭,长发凌乱垂下,混着粘稠的血,然而骤然抬起头的那双眼却发着亮,直直地盯着他。 嵇宜安猛然一愣,看见那人分明是阮少游。 “等我。” 他好像听见阮少游这样说道。 身后有人带着烫得发红的烙铁走上来,走到阮少游的面前。 嵇宜安瞳孔一缩,就要冲上去,然而他的身子却径直穿过了阮少游,只听见一声压抑的闷哼,接着带着皮肉烧焦的气息,那发红的烙铁直直烙在阮少游的背上,那压抑的闷哼逐渐隐忍不住,成了咬出牙关的哀嚎。 嵇宜安一次次想要扑上去,却无济于事,直到许久后那烙铁拿开,烙下的,赫然是个“文”字。 文鳞楼的文。 “轰”一声,嵇宜安的脑袋仿佛嗡嗡作响,他攥紧拳头想要再一次冲上去,然而却好像有吸力将他拉回,任他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猛然间,嵇宜安从床上坐起来,冷汗涔涔。 他环顾四周,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还有一种梦醒了的不真实感,叫他怀疑这是否真的只是一场噩梦。 直到手腕上那道割伤的刺痛感将他拉回现实。 “我给你用了一种蛊虫,叫做梦生蛊,”帘子外,传来一道声音道,“这种蛊十分有趣,传说用了此蛊的人,会做一场清明梦,在梦中与自己最想见的人重逢……” “是何人在外面?” “瞧你这样,像是梦到了。” 帘子拉开,嵇宜安苍白着脸抬起头来,对上秦守带着几分笑意的脸。嵇仁给过他画像,以至于他一眼就认出来。 “在下秦守。” “秦神医——”嵇宜安嘴唇翕动着,想说些什么。 “叫秦守就是,神医那二字不必提。”秦守摆摆手,往外走去,“你先前毒发昏过去了,可有印象?这梦生蛊只能暂缓毒性,但你想要解毒,却还要用别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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