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初到大漠时,他几经波折,又死扛着不肯让李眠枫知道,这位“师父的故人”虽然借着他的功夫做了些事,但总归是助他良多。 “苏……”他嗫嚅了一下,嗅着树根下逐渐发酵的血腥味,终于是说不出什么亲厚的称呼:“苏泽。” 苏泽却像是没听见似的,仍在激华玉章 。 “你要复仇,可杀了儿子的人是你自己,给你下药的人是你丈夫,我只是一个卖药的,你不找他们,却来找我吗?” “不……可他——”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华玉章 想。 一日夫妻百日恩,即便真情不再,何必做到这份儿上呢! “玉章 姑娘。”低柔的声音再度响起,华玉章 这才意识到是李眠枫在唤她。 没了沈祁的搀扶,他站在那里也显得吃力,说话时的语气却很沉着。 这份沉着与温柔,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带着烧伤闯进李眠枫的屋子时别无二致。 他圆溜溜的眼睛里带着悲悯:“玉章 姑娘,不必思考他人为何要害自己,唯有你所受的伤害实实在在。” 华玉章 没想通的事情,李眠枫却早就窥见一隅,之所以不愿意吐露太多,是因为他看出当年的女人太需要一个“复仇对象”来维持自己活下去。 这个兰因絮果的故事,讲来实则乏善可陈。 一个志大才疏,坐拥祖祖辈辈几代人积累的宝库却不知如何使用的男人,某一日娶到了一位冰雪聪明的妻子。 他的妻子天赋过人,一度成为了他在江湖上值得自矜的谈资。 可他所渴望的是一只漂亮的,可供瞻望的金鱼,却并非是能够征服沧海的巨鲸。 陆沉不能忍受华玉章 比自己更知道如何继承陆家的智慧。 他要亲手毁掉妻子那令他求而不得的天赋,把金鱼关进缸中,看她在狭窄的空间内四处碰壁。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刺激了陆沉从一个不怎么聪明但还比较知趣年轻人变成了一个心机深沉的疯子,但的确是他自己做出了这个残忍的选择。 这一步万劫不复,最后陆沉葬身火海,无辜受害的华玉章 和玉生烟却都幸运地逃了出来,倒也算是天道好轮回。 不过火又是谁放的呢? 他很难相信能结束这种故事的大火会是无意走水,或者被雷劈的。 这里却还有比沈祁更不愿意接受苏泽做法的人。 轮椅上的苏文瑶问道:“爹,你当年将药卖给陆沉时,可知道他是要拿这药做些什么?” 苏泽白了她一眼:“若非为了你,我怎么会如此?” 李眠枫叹气,觉得苏文瑶倒也有趣。苏泽为了建这座府邸,这么多人都杀了,卖一味不用自己动手的药又能有什么心里负担。 可是如果真是为了瘸腿的女儿,苏泽卖药的时候苏文瑶都还没出生呢,这位算计了老江湖的苏小姐又怎会想不明白这一节。 恐怕苏文瑶也不是不知道,只是想要苏泽亲口讲出些他对此事一无所知的话,给他出格的行为增加上一点合法性,便可以继续心安理得的同父亲,也同玉生烟相处下去了。 这世界上又有多少人,要靠自欺欺人来活着。 “好吧,好吧,”李眠枫终于听不下去他们演戏。“诸位皆有苦衷,可冤有头债有主,总归要有个解决问题的方式。苏大人杀了这么多人,也不是一句为了女儿就可以打发的了吧?” 江湖人尚可“复仇”,这些填了胡杨树坑的平头百姓,和那位像处理一只小兽一样被丢进了池塘中的映蓉,又有何处可以伸冤呢。 他又在心里补上了一句,沈祁差点死在此地,又岂是你们一句苦衷就能轻易了结的。 只是沈祁……李眠枫望向青年人垂下的眉眼,见他紧咬着嘴唇,看不出喜怒。 正天府第一剑状似光风霁月,真正心软的人却是大漠黄沙里磨砺出来的黄昏刀。 这孩子在江湖上晃荡了好些年,凶名背了一大堆,像是个一言不合就要拔刀砍人的煞神。 唯独他却知道,黄昏刀色泽红艳妖冶,却几乎没怎么见过血。而他的主人沈祁既不会喝酒,也没有杀过人。 沈祁垂着头,腐烂的土地气息混着血腥味灌进他的鼻腔里,让他突然觉得这个江湖令人做呕。 夫妻反目,父子相残,同床异梦,同室操戈。 人为了面子 权力和钱,可以轻而易举地做出这些事。 明明是一群不拿别人的命当命的人,却要为之冠上冠名堂皇的名义。 他无心与这些人计较自己刚刚差点平白无故丢了性命,只想赶紧带着李眠枫离开这个地方。 李眠枫重伤至此,是不是也经历了这样的事情? 他决计非要为对方讨回公道不可。 “对了,我还有一事不明。” 李眠枫却忽然想起什么了似的,转过头看向华玉章 母女,“凭你们二人的本事,要想对苏泽复仇应该不难才是,为何要大费周章 的拉我和小祁下水?” 除了石室一事,苏泽实在是一个太好对付的对手,既不会什么武功,也谈不上计划周密。 但借沈祁毁掉全部的奇门遁甲似乎是苏文瑶自己的主意,华玉章 早早承诺要与自己合作,倘若事先知情,应该会出言阻止才是。 那她们俩又为什么非得把沈祁这么个武功高手借着他的缘故搅合进来呢? 华夫人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这一日意料之外的事情太多,竟让她忘记了最重要的事。 “那是因为——” 一股寒气顺着她的后脊梁爬上来,本能地,她将玉生烟罩在了身后。 沈祁不知道发生何事,却从华玉章 的反应中感到了警惕。 他看到苏泽盯着李眠枫,嘴角浮现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 “我得知他手中有一样百发百中的暗器。” ——寒光乍现。
第24章 初饮血 他想说,你等一等,却没能开口 听说昔日陆家镖局曾经护送过一种十分精巧暗器,乍看只是一根细长的铁管,实则由蜀地大师所造,十年只得一件。使用它不需要武功,只消扣动机簧,铁管内的毒针射出,就连最虚弱的老弱妇孺都可以轻易置人于死地。 那针快且狠,针上带毒,见血封喉,连内功深厚的顶尖高手都难以抵挡,又何况是李眠枫呢? 江湖上早有这东西的传言,却没有人见过它的真容。 有人说,这东西自从被陆家镖局护送之后,就离奇消失了。还有人说,这是因为,见过它的人无一存活。 从按下机簧到毒针飞出,只需要一瞬的时间。 那一幕落在沈祁眼里,却像是被慢放了。 他看到苏泽的手指是怎样伸出,然后又一点一点弯曲下来。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也听得见苏泽衣袖带起的风声。 但他的脑海中却似虚空一片,除了李眠枫的脸,什么也不剩。 直到黏腻温热的液体,濡湿了他的掌心。 “叮”的一声轻响,一根细长的铜管从苏泽的袖中滑落在地上。再精妙的暗器一旦离开了使用者,也只是一块安安静静的废铁。 华夫人看准这个空荡,将那铜管拾起来,握在手中,摩挲着铜管上的小字。 一笔一划,分毫不差。 华玉章 忽然意识到,自己曾经距离死亡有多么近。 她曾在丈夫陆沉掌中见过这东西,当时陆沉像拨弄烟枪似的在手指间盘绕着它,管口正对着自己转来转去的画圈。 “哪里来的新鲜玩意?”她问陆沉。 “不过是友人所赠的小东西罢了。”陆沉任她接过了此物,语气轻松。 他眼中闪过的一抹寒意,终究淹没在不忍中。华玉章 毕竟是他爱的女人,既然如此,就让她一辈子陪在身边吧,陆沉想。 沈祁低下头,殷红的血液顺着刀刃上的凹槽滴滴答答地滚落下来。 这是……他恍惚了一下,抬起脸来。 是苏泽的血。 即使是苏泽这样的人,他的血依旧是鲜红滚烫的,和他,和李眠枫,好像竟也没有什么分别。 “爹——”苏文瑶的喊声划破寂静,却被玉生烟死死摁回轮椅上。 她是闺阁小姐,从小学了奇门遁甲之术,在许多古书中见过万人殉祭的描述,却从来都以为那只是遥远的传说。 虽然有时她也曾在家中的阵法中察觉到不协调之处,疑心为何这里的布阵之法同书中所言邪术会如此相似,却仍然在苏府安逸而宁静的环境中度过了近十年的光阴。 直到在玉生烟的指引下发现了胡杨树下的秘密之前,她都这样安慰自己:爹不过是教我如何自保罢了,又怎会去害人呢。 “我该怎么做?”那时候她拼命让自己的视线从那些模糊的腐烂中的血肉上移开,可纵使把脸埋进玉生烟的怀里,却仍然抵挡不住那股恶心的味道钻进鼻腔。 不,她苏文瑶,怎么能够生活在这样的地方,又怎么会拥有一个这样的父亲! “奇门遁甲皆有命脉,我猜你一定知道命门的秘密,对不对?” “我是知道,可是要毁掉那里,需要极其身后的内功,我——” “不要紧,不要紧。”玉生烟轻轻抚摸着苏文瑶的发顶。“很快,就会有高手来到苏府,我会把他引过去,你只需要想办法叫他帮你破解阵法。” 玉生烟的嗓音轻柔而坚定,飘进她耳朵里,她的内心忽然间安定下来。 “就按你说的办。”苏文瑶点点头,“我有一个计划。” 她说着说着,忽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原来她竟是这样的聪明,这样的缜密。而这一切之所以还未能为世人所知,皆因为自己被禁锢在这方轮椅上,被约束在大漠里一方小小的天地间。 如果她能战胜父亲,她才华更天下所鉴证。苏文瑶心跳加速,只要能离开这里,只要能毁掉苏府—— 但绝不是这样!她从没想到苏泽的死亡,她尚且没有做好孤孤单单一个人面对世界的准备! 不要,不要留下我一个人!不要让我失去最后的庇护! 哪怕这份庇护,沾染了上百人的鲜血,苏府仍然是属于她的最安稳的天地。 “不要看了。”玉生烟伸出手,从身后盖住了苏文瑶的眼睛。 苏泽并没有回应她,却盯着近在咫尺的沈祁。 他的脸上尚且带着错愕,像是不相信自己的生命就会这样终结一般,握住了刀刃。 “是了……你是最讨厌别人骗你的……” 苏泽说到此处,忽然看见了被沈祁挡在身后的李眠枫。沈祁看似情急之下无意识地走动,实则将李眠枫周身保护的混不透风,即便方才铜管中的毒针真的被激发出来,此时受伤的人也只会是沈祁。 临死之前,他终于意识到了沈祁动手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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