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祝明舒对自己所言事事皆从,言尽欢并未品出其中疏离敬畏意味,反而愈加欣喜,他乘胜追击,微微弓了腰以便与祝明舒平视,带了点小心翼翼的口吻道:“那我唤你先生,可好?” 祝明舒闻言一顿,忙颔首道:“不敢,言校尉,下官当不起。” 言尽欢拍了他肩头一拍,豪爽道:“我才十五,未曾立过军功,说当不起,我才当不起你唤的那声校尉。就这么说定了,从今往后,我就叫你先生,你也不必老是言校尉言校尉的了,言焕,叫我的名字,言焕。” 祝明舒惶然,但观言尽欢坚定神色,心知不可拂逆,犹豫片刻,方怯生生应了一声:“下官……遵命。” 少年心意无需猜,一片真心赤忱,反教祝明舒心下不安。他并非不知朝中深浅,正因如此,他才时刻谨慎,明哲保身,不曾与显贵往来,不曾依附高官。虽蒙上官氿知遇提拔之恩,未有要事,他亦不会去麻烦恩师。上官氿知他不善言谈交往,未曾让他为难。 但言尽欢不同,迎大军入城那日,人群中惊鸿一瞥,言尽欢似是打定主意要与他交好。少年风华意气,如烈火熊熊,如出鞘之剑,炽热明快。而祝明舒如一汪池水,平静无波,抑或是,曾经平静无波。 言尽欢喜出望外道:“原以为先生拘礼,会不答应。” 祝明舒温言道:“礼是用来约束自己,又不是约束旁人的。我若不愿,反让你心中不悦,如此更是不合礼数。”他不愿明说,言尽欢年纪尚小,不必以礼数束缚之,他更喜欢看言尽欢这般无拘无束模样,直白大胆,率真诚恳。 言尽欢哪里听得进去,只兀自欢喜,欢喜之余忽地显露几分赧然:“那先生,可愿教言焕学问?” 李府并非没有教书先生,只是平日教的,都是些文绉绉读不懂的玩意,除兵书策略外,言尽欢不曾读进多少书。他观祝明舒小案上曝晒都是些诗词歌赋,话本小曲,看着新奇,忍不住央祝明舒教他一教。 祝明舒视线落于书册上,展颜而笑,欣然应允。 言尽欢便指着一册书封上正楷小字道:“不如先生先教我,明舒二字,所为何意?” 祝明舒垂眸望去,正是自己名姓,他姓祝,单名途,字明舒。 “麟凤识翔蛰,圣贤明卷舒。这字本该由家父来取,只是家父早逝,祖母素爱陈嵩伯,从他诗中取了明舒为我作字。圣贤进退卷舒,皆纯任自然,正如凤凰麒麟,始终知晓何时飞驰,何时栖息蛰伏。” 祝明舒自觉惭愧,他如何当得上圣贤,又岂有麟凤之才。 少年不求甚解,话刚听了一半,便已在小院中信步漫走。他身形矫健,三两步跃上矮墙。他盘腿而坐,背光垂首,叼着从墙根拔来的草,脑袋一晃,朝墙那头勾勾下巴,努努嘴。 墙那头便传来孩童咯咯笑声,逗得言尽欢笑弯了眼。他回首朝祝明舒伸出手:“先生,来。” 祝明舒一时错愕。矮墙比他高些,长了青苔,触之滑腻。另一侧乃邻家小院,如此实在唐突。他摇摇头,蹙眉道:“不可,快下来。”若言尽欢脚下不稳,滑跌下来,伤筋动骨,他可如何向李将军交代。 少年却不依,手固执地横在半空:“先生不敢?这也不高呀,快来!” 祝明舒也固执,搬长椅过来,手握一卷书,背对矮墙躺了:“莫再胡闹。”他虚长言尽欢九岁,持事慎重沉稳,哪能如孩童一般上房揭瓦?饶是今上身侧红人,堂堂校尉,也不过十五而已。 若是旁人,言尽欢定会觉他无趣,但从这句莫再胡闹里,言尽欢却听出一丝不同于官场虚与委蛇的执拗。他倾身,故意遮住日光,晃晃脑袋,影子便在祝明舒腿上晃悠。 “一身能擘两雕弧,弩骑千重只似无,先生,上个墙又不是去行军打仗,不会有如千重。”言尽欢语带笑意,勾起祝明舒那日初见时窘迫心境,“人非麟凤,不得飞驰,但至少可以登高,先生怕是没试过登高看长安景色吧。” 祝明舒回首望去,少年背光而坐,白衣映人目眩,长发当风,傲视苍穹。 “我从这儿,可以望见市集,往南去,就是未央宫。听说先生家在江南?” “对,即便登再高,它也在你望不见的地方。”祝明舒回过头去,垂眸闷声闷气应道,“那日李将军入城,明舒失态,让你见笑了。” 言尽欢微怔,才知祝明舒对此事如此介怀。他一时无措,手一撑跃下墙,高大身躯蜷起来,蹲在长椅一侧。 “那日,我并非故意笑你,我只觉得你有趣。” 那日他随今上出迎,忽闻有人吟诗,虽有文人那股子端着的意味,话里感慨却真挚坦诚。他听着可爱,禁不住笑出声,却惊了那人。遥遥一瞥,那人生得白净,眉目并不出众精致,却教言尽欢不由得多看几眼。 “言校尉不必介怀。”祝明舒客气道。 听到他又改口唤自己校尉,言尽欢急急道:“我也是真心想与你结交。” 祝明舒神色稍缓:“交友当持度。”他并不厌恶言尽欢,只是少年一片赤忱,却不知边界。 言尽欢哪知持度,他自幼随侍今上,从来都是旁人讨好接近他。他欢喜谁,便有人主动送上来,却不知自己如何走近人,只得多说些话,教那人多看自己几眼而已。 “我喜欢先生,所以,看着好风景,就想让先生也看看。”言尽欢素来坦诚,他怯生生道,“也想多看看先生。” 祝明舒并非铁石心肠之人,观言尽欢此刻,哪有天子御封校尉模样,横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话语真挚,倒让人不由得苦笑。 祝明舒曾同百官随今上往上林苑,见过言校尉操练军阵。彼时他并不知那少年名姓,只觉豪气干云,锋锐逼人。 “我知晓了。”祝明舒温声道。 邻家孩童背诗声起,这回念的却是“此日楼台鼎鼐,他时剑履山河”,少年不知其意,祝明舒侧耳听着,却忽地明了一事,无声笑起来。 待到少年走时,祝明舒回头看了眼矮墙,青苔覆盖,砖石交横。矮墙勾连院门与屋宅,屋宅顶后,暮色卷云。
第4章 四 今上令群臣察贤举能,半月过去,未有收获。而匈奴自东北、西北、北境三面陈兵,入秋后,侵扰大周臣民更甚,掠走食粮无数。今上心甚焦虑,而百官无措,惊恐惶然。 这日早朝,今上又问及前往西域人选一事,群臣噤声。今上神色黯然。他已接连询问半月,然未曾有人敢应,亦未有奏折上疏荐贤。 然而,正当此刻,于群臣之末响起一清朗话音:“启禀圣上,微臣不才,愿前去西域。” 群臣愕然,回头看去,祝明舒手持竹笏,走出人群,脊背挺直,立在殿下。日光投下细长阴影,言尽欢垂眸,足尖抵在阴影上,约莫是祝明舒的官帽,毫无温度。 上官氿看了眼他的学生,垂下眼,转过头去,静默不语。 今上喜出望外,待他看清是谁后,面上掠过一丝失望,但仍不掩笑意,急急道:“祝卿,你可愿替朕持节,往西域去寻大月氏,共商抗击匈奴大计?” 今上失望不无理由。祝明舒不过一小小议郎,平日并无多少出色见解,谨言,慎行,再观他身形,高瘦,孱弱,且不说此去路远艰辛,他身子受不住,若遭贼人所擒,难保他撑得住刑讯,不透露大周机密。 祝明舒再拜,嗓音并不洪亮,但清晰有力:“微臣驽钝,不善文章,读过几本异域著述,识得几个蛮夷文字,如今能派上大用,实属微臣之幸。且微臣父母双亡,并无家眷后顾之忧。…愿持使节,往西域,寻友部,宣我朝国威,觅退敌之路。” 言尽欢并未抬首去看祝明舒,视线仿佛被那苍凉之影攫住。祝明舒生得瘦,入秋后日光稀薄,撕扯得他人影越发瘦削狭长。 大漠苍茫,戈壁贫瘠,他生长于江南鱼米之地,不过一文弱书生,何致要将那凶险路途,以肉身双足丈量? 下过朝后,李月与言尽欢同其余几位将军被留下来,就征兵之事叮嘱一二。 待到出了未央宫,言尽欢撇下李府车轿不管,兀自往市集深巷去。 小院院门紧闭,祝明舒却是还未归家,言尽欢心慌意乱,四下张望,又沿原路寻回去,才在一糖人摊上发现了熟悉身影。 下了朝的祝议郎神色轻松,他背着手,悠然立在糖人摊边,立在一众孩童群中,稍显突兀。祝议郎并未察觉言尽欢,他全神贯注望着那匠人手中糖刀,不时探出一指指点,道是这处多了,那处又歪斜了,最后眉开眼笑接过糖人,另手还握了一小把韭菜。 言尽欢跑得急,喘息不止,他停在路中,就这般看祝明舒隐在市集中模样,暮色断鸿,他看得越发不真切。祝明舒一回头,遥遥望见言尽欢,讶异过后,他又摸出几枚铜钱,买下另一伞形糖人。 “言焕,给你。”祝明舒将方才指点半天而成的糖人递他。说糖人,不过是蔗汁熬成浆、勾画出的雄鸡形状。祝明舒严谨,连那雄鸡尾羽走势都要求细致。 言尽欢接着糖人,眉头微蹙。他本该欣悦,祝明舒性子淡,少有这般主动唤他,但他心下只觉沉重非常。 “先生不能去河西。”言尽欢稍作缓和,从齿缝挤出一句话。 “先生不能去,那何人能去?”祝明舒反问他一句,将另一伞形糖人用油纸仔细裹了,“你能去?” “宁可是我去,也不要先生去!”言尽欢脱口而出,他不觉使力,竟攥断手中支撑糖人的竹签,糖人坠地,雄鸡碎作七八片。 祝明舒惋惜道:“啊呀。”他欲蹲下身去捡拾,却被言尽欢拽住,他此刻心思不在糖人上。 祝明舒见状,叹口气道:“言焕,圣上求贤,朝中无人响应,你当真以为,是因为并无能人吗?我大周幅员辽阔,而西域漠北都未有舆图,此去便好似走在迷雾之中,其中凶险又岂是你我能预估的。” “正因为凶险如此,我才不想你去。”言尽欢心急如焚,“你随我回宫里去,就和圣上说,你担不起这等大任,让他另选别人,不就好了!圣上怕也是根本没指望多少!他们都不愿去,为何偏你要去!” “幼稚!”祝明舒皱眉,面露不悦道,“我孑然一身无牵无挂,为何担不起这等大任?言校尉,你终会成一代名将,而我,也有我的抱负。有些事,终要有人来做,如今朝中无人肯应,那为何不能是我。” 言尽欢还欲多言,祝明舒却不愿听了,他侧身避过言尽欢,气冲冲往家去。言尽欢追出几步,却自觉理亏,不知该说什么,垂着头折返回去,捡起地上碎裂糖人,用丝织手帕裹了,收进怀中。 心口刺痛,他捂着那处,糖人硌着手,被他隔衣物捏住。想施力捏碎了,又万般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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