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狗屁话。”画良之自己搁心里嘟囔骂过,难不成只有我现在捂得大汗淋漓。 背后躺的好像不是个人了,是寒月烧旺的火炉。 画良之没了办法,呆呆盯着云走月明,星稀夜幕,一边噤声等桂弘冒出些鼾响,趁机举起双手打算从他臂弯里往下溜。 谁知二人脚底便是火堆,他溜到一半儿眼看得逞,脚底不小心踹了火堆,火顺着衣角烧上来,隐约觉味道不对—— “我操——!!” 吓得他尖叫跃起,原地啪啪拍灭了火。 “……” 画良之再回头,桂弘已经坐起在地。火光后的人面容忽明忽暗,着实辨不清神色。 “哦,我……”画良之一时寻不到说辞,总不能当头直言“被你搂的浑身难受”。 “这个给你。”桂弘起身脱下氅衣披在画良之身上,把刚刚躺过的茅草堆拍暄软了些,自己往火边去递上几根干柴:“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画良之抱着他的大氅愣了会儿:“你呢?” “我看着点火,顺便放哨,免得有人清早变成烤猪。” 画良之挠了挠腿。 “其实一同睡也无妨,就是别搂那么紧便好。” “没事。”桂弘借火光捧脸看他,眼底的笑意噙出暖意:“怕您要提心吊胆,我可不敢保证自己就是那坐怀不乱柳下惠。” 画良之心想不愿与他争了,给这么一块儿软暖地儿还没人上下其手地叨扰,不睡白不睡。 只是半睡半醒间翻身时胳膊捞了个空,忽觉身侧无人的瞬间甚至吓得心脏一缩。 他探头看到桂弘抱剑坐在火旁,临近天明濛濛发亮,他在薄雾中坐着缩团睡得正香,鬓角结着露,昨夜柴火只剩点点火星跳跃,像是一只只发光萤火虫升上半空。 画良之揉揉胸口。 他说不上来这是种什么滋味,什么心情。正如当下手指一蜷——那坐卧在火星中的男人让他忍不住想要伸手触碰,想确定眼前人是否为真。 想触碰他。 想碰。 他遽然醒神看向自己伸在一半的手,暗骂自己发癫。 他身上有万根收不起来的双刃刺,一旦被人碰了,就是要双双被刺得痛不欲生。 是我当做弟弟,视如己出一手带大的孩子,画良之,你岂能对他产生那般遐想。 他被自己弃得狠心,多年来无人关爱四处逢敌,将对自己的依赖错意成心悦爱慕无可厚非—— 我总不能也同他一样不明事理。 他起身拨旺火堆,摘下大氅给桂弘披上肩。离近时看到他睫毛上结的水珠,不住拿手指抿捏了一下。 桂弘在那一霎那受惊睁眼,四目相对许只是片刻转瞬,来不及抽回的手停在一半—— “趁人之危?” 桂弘低声沉沉,慵懒中夹着些许调侃,画良之眼神匆匆滚走,下意识编了个慌:“有虫。” 桂弘尚且津津有味的神色顿凝:“什……” “有虫,在你脸上。八足,毛茸茸,能拉丝——” 那男人一跃而起疯狂抓脸:“啊——!哪儿,哪儿!!!哥,哥!救命!! 天明后重整上路,二人临午后日光将熄时抵了东海。 以往书中所言海阔天高,洪涛热烈,画像中的层浪逼人,宛如吞人巨兽。桂弘与画良之半生都在颠簸求活,从未游山玩水乐活半次,自然未曾见过真的海。 而今木然踩在那松软沙滩上,看退潮的浪从脚尖溜走,冰冰凉凉,竟然巧妙地温情。 身后传来阵阵瑟箫声响,有君子说笑打板伴唱。二人好奇看去,五六人围在海礁石旁趁退潮饮酒弄琴,白衫搭得松垮,甚至于披头散发,十分随性。 “别光站着看,难得良夜,酒也充足,萍水相逢不如共乐。” 将入夜的海边人并不算多,人群中有眼尖的瞧见他们被人盯得紧,挥手叫两人过来。 画良之抬头与桂弘对望过后,应了声。 “二位自何处来?” “皇城。”画良之道。 “不近。”那人道:“怎么,专程来看海。” 拨瑟吹箫声不止,其间有人醺醺提壶温酒过来,招呼画良之坐到沙地上,递了酒上去。 画良之尴尬笑笑,扭头往桂弘那一看,他已经抢身过来接了酒,摇匀饮上大口:“佳友不善吃酒,由我代了。” 那些个文人并未在意,反倒是上下将他端详仔细:“公子风仪俊朗,好面相。” “什么面相?”桂弘来了兴趣,问。 “尊者气派,公子家中必定积德富贵。” “积德未必。”桂弘隐声一笑:“富贵倒是真的。” 文人并未加多问,笑取火堆上串烤的海鱼给他。那鱼并不算大,只撒了些简单盐巴,外皮焦脆鱼肉清嫩,桂弘只咬了一小口,自觉不错,全递给了画良之。 画良之闷声吃着鱼,他不太愿与一些萍水相逢的人交融熟谈,也许是不太知打交道的方式,好在桂弘在这儿还算合群,勉强坐着混一口鱼也不为亏。 歌者的小调儿伴瑟声起伏,月色渐渐浮于远天之上,半月于海面倒映成一轮圆月,一半明朗,一半波涌,貌合神离。 “小友。依我看您二人当不只是什么佳友。”那文人托腮瞧桂弘看画良之吃鱼看得入神,入夜后海水哗啦声逐渐放大,几乎成了瑟箫的伴奏,于是人的情感也开始随之易感,放大。 画良之缩了一下,装成没听见的模样。 反倒是桂弘恍然回神,涩声一笑:“何出此言。” “小友,酒凉了。” 桂弘随之怔然往手中看去,果不其然,那半杯温酒早消了暖气。 看得太过入神,竟忘了自己手中酒未饮尽。
第130章 完结篇——天晴 他们从海边回来,再过几日,已行至山林起伏的地界。 画良之起先只是没带脑子跟着他跑,直到过了几个镇子,翻上两座山,越发觉得这路程怎么熟悉起来,真到觉得不对劲儿的时候已经没了回头路,晚了。 他这会儿开始不安起来。 挪着马不敢跑快,此处山林草木一一熟得让他作呕,好像那些青草烂木得味儿都呕在心里头,嗅一下便知道是往哪儿去的路。 果然不出几个时辰,官道尽头现出个不小的镇子,一面石拱门上旧匾刻上“南仓”二字,往里行上几步,街上全是穿着各式门派统一服饰的各家弟子。 南仓镇一向如此,这镇子四面环山,四周山上门派众多,平日里弟子们下山购置些必备品,或是吃一顿好饭,都要往这南仓镇上来。 若赶什么一年一度的会武时节,这不大的镇子更是车水马龙摩肩接踵,酒楼客栈早早没了位置,热闹得很。 但也因四面环山,南仓镇常年被山雾包裹环绕,难见天日,飘着雾蒙蒙的雨,空气中都是潮湿的气味,很容易惹人旧伤复作,骨湿涨痛。 画良之终于忍不住了,他怕桂弘真要带他上南山上去,那个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踏上半步的地方。 当初他是怎么被人赶出门派,那痛早融进骨子里去了,自己有权得势后没少产生过回去屠了那些作祟之人的想法,也掰了他们几个的手臂让其悔不当初—— 不过是当真不想再沾那山门半脚才算作罢。 对他而言,南山二字便是他的为奴卑微,受尽耻辱,也是自己无能护下最爱的小子性命,一时糊涂酿成终身的悔恨。 他怯怯退缩的劲儿实在过于明显,桂弘是不可能感受不到的。 画良之几度开口欲言又吞回肚子,他想着或许桂弘还是有些想念儿时风景的心思, 但换而言之无论处于什么想法,他带自己到这儿来,就是根本没考虑自己的心情,自顾自讨着游玩的趣儿,这般自私着实过分了些。 这让画良之心中百般不是滋味,心情一落千丈,硬着头皮随他进去。 桂弘进了南仓镇的大门便下了马,街上人多不适合骑行。画良之牵马跟在后头默然不语,连步子迈起都是沉的。 “先寻个客栈去。”桂弘放慢几步随后与他道:“把马拴上,一身轻的也好逛。正好几日没洗了,晚上还能舒服睡一觉。” 画良之掀眼看了他。 桂弘这语气在他听来完全就是个毫不在意,半点没察觉自己的局促不说,甚至跟平常别无二致。 到底是忍无可忍,小声埋怨道:“怎想到这儿来了。” 桂弘眯眼瞧着他:“哥,你记得小时候我缠你带我到镇上去,你不同意。” 画良之沉上片刻:“山门有规矩,内门弟子不可随意下山。” “我求你偷偷带我去,你不应。” “被人发现了,罚的是我。” “所以我今日来了,再没人能罚你。” “你就没想过。”画良之捏了手,声音是不情愿的:“我并不想再回到这儿。” 桂弘垂目看了他一会儿:“那我们不去山上。” “没什么区别。” “镇上有什么不行。”桂弘追问。 画良之叹了口气,下意识揉了揉胳膊。 无力感充斥着身躯,辩驳都显得苍白。 “你能知道什么。” “为何总要与我这般搪塞。”桂弘非但没有作罢,反顶风而上,抓了画良之胳膊逼问: “我又不是那五六岁的孩子狗屁不通,你心里头到底有什么说不出的,堵得死的,怎就不能说出来了,我又怎就一定会不懂。” ——“你莫要同我做什么隐忍大义似的,太疏远了,我不舒坦。” “别拽我。”画良之眉头紧皱,面露痛色。 桂弘懵得松了手,心道自己并未用力,却见他已经跟吃了痛似的反复揉着骨缝。 恰逢天气湿热闷阴,明日多半是要落雨。 “懂又如何。”画良之随便甩了甩胳膊:“你试想过连带你偷跑下山被发现都要吃鞭子挨罚的我——” “直接把你弄丢了,他们要如何对我。” 画良之苦涩失笑:“反正就是街边捡回来的一条贱命,奴身而已,随便处置了也无王法规范,自然要按他们开心。但说我那时候还真是脑袋空空,假若你只是个平凡人家的弟子,以你当初那资历,南山怎会纳你入内门,还专派人照顾,我怎就没想过你会是这大昭沦落的皇子。” 桂弘脸色骤阴,忽双手按住他肩膀狠声道:“他们对你做什么了。” “说了如何,你难不成要下令屠了他们的山门。” “未尝不可。” “别说的这么认真,怪吓人的。”画良之推开他踱步出去,摇头道: “无可厚非,奴的命本就不值钱。换想一下,当初随手捡的乞丐在山上吃你喝你,感恩不知反弄丢了龙种让门派口碑一落千丈不说,甚至偷学独门武艺,盗取武器,该不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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