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勃业皱眉骂他:“少说屁话,以往成天骂他面具底下定是个生疮丑面,长得赛猴儿,才那么抗拒取下面具的人不是你了!” “……明明是您说他瘦猴儿,不是我……” “管他你说我说,把人脸放下,再好看也经不住你这么捏。” “又不是面团做的,有什么不能捏——”季春风闻言逆反似的更是把画良之捏成猪嘴,凤目都皱到一块儿去了:“我再看百遍还想叹着漂亮,哇……要不说陛下怎会心仪他呢,嗯?咱陛下九尺男儿,身边佳人美玉众多,偏偏看得上他了——” 靳仪图一听这是醉了,酒馆里人多眼杂的,忙伸手要堵季春风嘴。 哪知这时候门口一声:“皇上驾到——!” 可把酒馆里的客全都吓静了。 这皇城再普通不过的酒肆何以突然会被圣上光临,酒肆老板屁滚尿流从柜台后边爬出来,怎那内侍嘴里皇上驾到的到字长音都还没拖完,桂弘已经怒气冲冲噔噔冲上桌去。 一巴掌把季春风的手拍了下来。 “昂?朕这就不过几时辰没见,怎就被灌醉成这样?哪儿来的狗爪子管不住乱摸,非要朕给他剁了!” 季春风短暂一愣,骤地醒酒回了神,倒是忍俊不禁跪到地上哈哈大笑:“臣这不是看画大人醉了,想着扶他回去呢吗。可饶命吧,陛下。” “昂!扶脸能给人扶回去?我呸!滚蛋滚蛋滚蛋!别喝了,都别喝了!掌柜的呢,今儿就此关门,打烊!画良之!起来!护驾!回宫!” “嗯………………?谁啊嗓门子这么大…………”那翻白眼儿的哼唧两声,咣叽倒头又睡。 “我他娘是你祖宗,起来!” “嗯………………起来…………我还能喝呢,打什么……烊…………” “画良之!!!!” 那日满屋人都见的当今天子酒肆暴怒后。 亲自把他的禁卫大臣给当草席似的扛了回去,周围百十来个下人都没一个敢搭手帮忙,碰得了半下。 *** 靳仪图走的那天才是真的两袖清风,卸下佩剑,只一匹马,与手中一根像是白瓷质的长笛。 浪浪荡荡消失在黄昏之后,再没现身过。 人人都猜他当混迹江湖了吧,毕竟那身功夫堪称天下第一,无人能敌。 或有人说他兴许寻了块农田,开垦建屋,退居尘世,娶一娇妻,平淡一生。 再后来。 长宁山下死了个普通农户。 但细说起来好像也没那么普通。 那农户年轻体壮却从不理农事,每日饮酒作乐像在那儿醉生梦死,不知今日醉倒在谁家门口。 也不与人交往,时常披散头发借酒起舞,看起来像什么舞剑的路数,其实多半混混沌沌,或是孤伶伶寻块石头吹一天的笛,可笛声不着调,难听得刺耳。 村民嫌他扰了,曾几次带着精壮把他从石头上扯下来一顿拳打脚踢,那人也不回手,抱团被揍得鼻青脸肿,第二日仍会跟鸡鸣一同吹笛,总不能折断他的手,没法子整治。 不过人们并不见那怪人饿着肚子,他总能钻进山林寻得什么野物,当也不是真的疯癫无能,于是一些村民好心劝他趁秋来之前多少种些粮食,以免冬至封山,野物死光了,冬眠藏了,人要饿死。 又见他闷闷不与理睬,干脆塞了锄头到他手里叫他跟着学习。 也正是那日,村民才发觉他不是不愿耕地,而是这怪人手颤得厉害,握不住锄,也捏不紧笛,方才吹得一手奇怪调调。 某日村中有无赖想讨这半残怪人的趣儿,趁他酒醉想夺他那白瓷的笛,打着让他不在吹些没用噪音的想法。 却不想当日那无赖惨叫着从那怪人的茅屋中落荒而逃——瞎了只眼,断了只手,人也吓得精神错乱,满嘴胡言。 自此村民不寒而栗,再不会往他那儿去。哪怕偶尔清早开门见他醉卧自家门外,也当空气视若无睹,绕行为妙。 人们不知他从何而来,为何隐居此处,又为何手颤,为何吹笛,为何讨醉。 只是时间久了,渐渐适应,渐渐把他忘在那角落。 只当他或许会饿死在将来的冬日,或是醉卧野外冻死于寒夜之中。 他们的猜测并未出错。 这怪人的确死在了那年初冬,只是并非饿死冻死。 人们知道他的死,是因某日那平静小院忽然涌进来一群带着斗笠着黑袍佩剑的神秘人,二话不说跪了满院,把尸体抬出去—— 大抵是找了个好地方葬了。 那日曾有人见着为首男人腰间配有双剑,一长一短,阴气煞煞。
第129章 酒凉 前日方劲寻迹走进小院的时候,他见男人身披长衫,散散漫漫,披发斜躺凉椅上饮酒消神,悠悠然拾起手边白瓷笛吹得一曲蹩脚却凄凉小曲儿。 逼仄破烂的小院很快挤满了人,只是笛曲未断,那人似丝毫不曾愕然,处事不惊。 他沉沉不语注视许久,直到身侧秋乌贴着耳朵阴柔道:“瞧我说的没错。” “少说两句。”方劲低声道。 他早知道了。 那日他与曹庭廊一战时自己就在旁边,他知道靳仪图分明站得上风,却未主动躲他半根毒针。 与其说是相与那太监同归于尽——倒不如说是他自己寻死。 方劲往前两步,笛声戛止,这让他敏感勾手捏住剑柄。 却听他平淡抬头,眼神寡然道:“来了。” “您还学了笛。” 靳仪图漠然一笑,招呼他过来坐下。 方劲没敢,他警惕得每根汗毛都绷得紧。 他知道自己打不过眼前的人,哪怕自己身带双剑,哪怕其中之一浸着剧毒,哪怕面前人看似毫无防备,甚至多半握不住武器。 “坐吧,一同喝点酒也是好的。” 方劲咽一口水,道:“您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靳仪图眯眼带着微醺,说:“知道。” 他抬腿倚上凉床:“这身子远比我想象中硬朗多了。” 方劲躲过秋乌不放心要来抓自己的手,径直坐到靳仪图对面,提起酒杯一饮而尽。 秋乌一抖:“诶,别有毒……” 方劲抬手要他闭嘴。 “莫非您是在这等。” “是啊……”靳仪图抬头望着落叶潇潇,枯枝交错割开无云长空,几片枯叶抵不过微风飘飘摇下。 “到底是那阉人毒效破烂,还是我身体里的毒抗太过异于常人——不想一晃这么久,竟熬得到你来寻我。” 方劲往那发颤着向自己杯中倾酒的手上看。 浊酿一半洒到桌上,一半溜进杯里。 “何苦。”方劲不忍。 毒漫入四肢五骸之前,不是不能治。可他偏选择默然,要亲眼看着自己慢慢死去。 影斋之内向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 没有成员得全身以退,他们知道的太多了,秘密可以压死人,唯一的退路只有彻底闭嘴。 于是方劲就算得掌双剑,只要靳仪图还活这世上一日,他就算不上真正的首,不能完全服得了众。 他总得带些什么东西回去。 他们的酒见了底,秋色也漫了层灰。 “问我何苦。” 靳仪图忽地起身以笛身敲杯而叹,这一动作惊得方劲险拔出剑来。 “你我杀戮一生,为私利己命害死多少无辜性命,凭什么啊——” “凭什么寻得了清净,凭什么过得安稳,凭什么得善终!” 他在向前两步搭上方劲腰间长剑,那剑他握了半生,而今触感仍旧鲜明如初。 靳仪图的动作太快,方劲根本没能来得及退步便被贴了个紧身。假若此刻他要拔剑,自己的脖子怕是早断在脚下。 “方劲。”靳仪图压声低道。 “莫要犹豫,动手。” 千刀万剐,都是应得的报应。 死后也当永世不可再相逢吧。 累了,乏了。 靳仪图用衣袖抹了把手中长笛。 “反是解脱。不过但求你一事,待你了事,把这笛子与我葬在一处,至少这世上,还是有人惦记过他的。” “除去杀戮存亡,这世上有趣的东西大抵不少。不过是上天罚我,尝些许滋味,却不让我享以丝毫。” 方劲手掌攥紧,咬牙拔不出剑。秋乌在身后看得急躁,忍无可忍间见二人针锋相对亮出破绽,轻功猛一蹬地腾起! 鬼魅似的旋至方劲身侧拔出他腰间纣阴绝,笔直朝靳仪图刺去。 他在出剑的瞬间从乱发下看到一双眼——带着蔑然,下三白凛冽得刺骨。 秋乌心头哄地大震,面侧与嘴角一并扬扯开的大洞骤然顿愕,来不及转劲奔逃,靳仪图已在刹那间扣下他手腕,强力瞬间咔嚓一声扭折腕骨,硬将那持短剑的手反背掰断,秋乌甚至来不及厉声惨叫。 脖颈一凉,下一刻血泻如泉喷。 “轮不到你。” 春风急迫唤起万物生,有人在这春幕中见得花开,迎得新生。 亦有人在那秋幕中,了却凡尘满身污秽尘埃,不得善终,却换心安。 —— 几月后终于尘埃落定,朝堂上的事整理大体,桂弘终好缠着画良之外出游玩去了。 先前新帝登基四面八方发来的贺章堆积成山,全是那些阿谀奉承无关紧要的话,他被画良之按在大殿里被迫连批奏章三天三夜,到底是在他险发疯吃人之前,画良之主动提了句: “批完这个,咱俩就跑。” 桂弘立刻能从半死不活变成摇着尾巴的精神充盈,黄袍一脱就要微服私访。 好在眼下再没什么束着他们身的事儿。 “这么急着要走,想好去哪儿了吗。” 他们循着夜溜出皇城,不愿兴师动众的到哪儿都要当地知州总镇夹道相迎,两匹马携月色划向天际去,反倒像是要浪迹天涯。 “反正你的马总会跟着我!”桂弘挥鞭大笑,风将他的声音带到身后,吹进画良之耳朵里。 “漫无目的倒也自在。”画良之无奈嘀咕,手中马鞭再加重几分,并到桂弘身边儿。 “哪儿都行吗?”桂弘高声问,笑得讨好。 “哪儿都行。”画良之随口作答。 快马行了两日,期间夜半随处寻平坦处生火露宿,他们什么行囊都没带,除了些随身银两,也就是件厚实氅衣。 如此一来,就算夏末天气暖热,桂弘仍要缠着将二人裹在同一张氅衣里睡了。 背后被人紧紧环勒住的感觉并不是很妙,画良之试图挪了两下, 耳边便贴着响起个热气困倦的声:“哥,别蹭。” 画良之瞪着双大眼困意毫无,磨牙锉齿地逃不出去。 “放开,热。” “嗯……”男人哼了一声,反得寸进尺将脑袋闷在自己颈侧:“我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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