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弘心上扎了刺,挑着皮肉叫他痛得死去活来。即便面不露色,不过发白的唇几抖,冰冷道: “您觉得我也会同那群人一样想你,觉得你卑微下贱,命不是命。” “你没有。”画良之舒眉笑了,带着无可奈何:“你比他们更恨我。” “画良之,你到底还要我怎样。”桂弘强忍那些因痛而呼之欲出的怒意:“早说了那些错非你酿成,我也不不过为人左右而错义言恨,而今我连爱都不知如何表述,不恨了,不恨!是你仍深陷其中释怀不得,求你放过你自己好不好。” “桂棠东。”画良之终于停了步子,回头看向他时,那瞳孔虽然恍惚,但却有着一种异样到杀了心的温柔:“你到底喜欢我什么。” “我……” “若是这张脸。”画良之歪头摩挲了眉角:“无可厚非,但总该有腻了那一天的,我比你年长得多,而今也过了三十,消逝得快,我等你厌了就好了。” 桂弘一时哑言。 “还是说萦回于儿时那些温存——温存我也可以给你,但你要知道,依赖并不是情爱,莫要混淆了。” “……” “你要走出那心门困境的小天地去,认识更多的人,去看看更广的天,像是真正的海浪,而不是只盯着我一个,只会让我越发觉得是儿时宠你太溺,教坏了你,害你一往情深地纠缠上我。” “亲都亲了,做也险做了。”桂弘不知如何作答,急迫要他慌不择词:“你为何还要将我拒之千里外!” ——“栗子糕,栗子糕哩!软糯香甜,南仓特产!栗子糕!” ——“客官,来游玩的吧?快来尝尝这南仓栗子糕,包您满意!” “……” 街边人皆异样侧目于刚暴喊过的桂弘,一时间四处顿噤,不说尴尬都是假的。 卖糕的吆喝停在一半儿,桂弘这会儿些许心虚了,按理画良之怕是要跟他急,只是他竟淡然侧开身去,走到那栗子糕摊前。 摊主有些神色慌乱地打量了画良之,猛吞口水道:“客官,来点儿尝尝?” 画良之回头莞尔一笑,像刚刚什么都未发生似的:“阿东,哥给你买些糕吃吧。” 桂弘的地气软了,他委屈得发酸,瞥开眼置气道:“这时候说什么糕……” “回客栈去好吗。这里叫我喘不上气来,阴湿闹得胳膊也痛。”画良之接过栗子糕,他放慢口吻 ,成了哄孩子的味道,叫人有些不爽,但又不得不妥协。 客栈内的热汤泉还算便利,桂弘洗过回到房里,推门而入时见画良之已经候在桌边。 他并未将自己完全擦干,长发湿淋淋地披散下来打透身上薄衫,桌上摆着满满一盘栗子糕。 令他略显诧异的是这人此刻不知从哪儿弄了坛酒,倒在那小酒盅内撑着脸独自抿上几口——分明就是个不胜酒力的人,何在这儿逞强什么。 “收拾完了?”他微微抬头,眼神微眯时会非本意地起一层诱意:“过来坐,难得同你一起吃酒。” 桂弘自然是不会推脱的,光是眼前这副摸样都快让他渴到喉紧。 他飞快坐到画良之面前一口闷了杯中酒,视线在他身上草草掠过收了眼,不敢再看。 “许是我鲁莽了,不该自作主张带你来这儿。”他吞了酒,任那股辣意冲上头顶,自责感随即而起,闷闷道:“只是妄想故地重游,你我之间是否能有些改变。” 画良之总是很快会被酒劲淹没,更何况在桂弘进来之前不知道独自饮了多少。 “天数命定,你我还能有什么可变的。” “我良之哥本是世上最不信命之人。”桂弘呷去杯沿最后一滴酒酿,随手捏了枚栗子糕端详无心端详着:“你现在同我说什么天数命定,可能说服得了我?” 画良之脸上泛上微薄红晕,甚像是敷粉的桃瓣,凤目含水汽流转出骨子里带的媚色,一举一动皆非本意, 但透过这等春花秋月似的皮面,总能望得穿一些落寞百孔的魂。 他在嘴角抿了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湿漉漉的瞳仁落在他手中糕上,指尖勾弄酒盅—— 桂弘随那翻转摇晃的酒盅被捻在指尖,猛地一吞口水,险些张嘴问他是否真不知自己当下这副模样有多魅惑。 “你不是好奇自你离开以后,我都经历了些什么。” 画良之瘫桌上撑臂扶面,声音有些糯意:“没什么太特别的。南山弟子抓我去受审,狠狠挨了顿毒打,折了只手臂,丢下山去罢。” 桂弘浑身一颤,眼睛兀然瞪圆,挺身而起时撞得酒盅叮当乱晃:“什么!他们敢折了你——!” “急个什么,坐下坐下。” 画良之副无关紧要的口吻招手要他坐回,因他激动露出些散漫的笑:“我还要感谢他们留了我一条贱命,不然你我哪来重逢日。” “那也不能就此算了,等我寻出机会,定要让他们南山剑派得不了好处!” “……那可是你师门。”画良之假作嗔道。 “什么师门,可记不得他们的好。那冷山上唯您对我是好的,其他什么师兄师父不过假意惺惺,只会耍我,弄我,如今想想,多半是知道我为皇子却不受宠,想趁机戏弄金枝玉叶来玩。” 桂弘说着来了气,闷地囫囵一口将手中栗子糕丢进去吞了,并没来得及品半口滋味。 画良之眼中一闪而过些许情绪,他稍微撑直些身,扶住酒盅唤道:“阿东。” “嗯?”桂弘怨没散尽,没什么好气道。 “这栗子糕,我曾给你买过。” 桂弘突然笑了:“您那时候哪儿来的钱给我买这个。” “是啊,你没吃到。”画良之黯然道:“没吃到。” 画良之总是一杯酒醉的,他轻易不敢碰的东西,那苦味入骨的酿汁,今夜不知为何杯杯入肠,竟觉香甜。 他揉了揉胳膊,近来春雨连绵,耐不住左臂骨缝里隐隐作痛。 “冯将军当年给我的谢礼金还剩些许,我拿那个给你买的,可惜我回得晚,彼时你已经离去了。” 画良之缓缓轻言,酒让他的速度放慢,整个人都披了份落寞的影:“被折臂逐出南山以后,我身上藏下的银子不多,光是治这胳膊便花出去大半。我想我总不能再沦落街市,不敢沉溺痛苦悔恨,真就是逼自己只往前看,在医馆给人打下手住了小半年,身子骨好了些,又去镖局替人走镖习武,这么过了几年。” “倒也像你。”桂弘往他杯中再蓄满酒,见他或许有些微醺,撑着脸只盯那浊酒发呆,思绪扯出千里外,便也不再催促,自己则再饮下大半,道: “毕竟这人世就算天翻地覆,您也能拍拍灰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什么留恋都不带。” “是吗。”画良之苦涩一笑:“我看起来是那个样子吗。” “什么样子。”桂弘问。 “弃你而去,致你生死未卜后仍是一副无可厚非,只顾前途的样子啊。” 桂弘垂了眸,他摇摇头,口中却喃道:“嗯。” “嗐……。”画良之重重长叹,手撑上额头,埋脸沉默许久。 在快要让人以为他是说着说着睡着了之前,方颤声开了口。 “我想活。” 桂弘深深看着他垂下的头顶,喉咙发噎。 “我快疯了。一旦停歇下来,脑子里全是你声嘶力竭的哭喊,夜里入榻闭目,便是你体无完肤质,大火中成恶鬼问我为何不救——所以不敢停,每日从睁眼忙碌到深夜,只有把自己累到沾榻昏迷的程度方才不会梦你……我一口气,都不敢喘。” 画良之话到此处心头生疼,他将满一杯酒倒进口中,兀然抬起头望向屋顶,视线酝酿着模糊被火光搅碎,下巴抽动几下,忍声再道: “我把自己折磨得想死。替人走镖那几年只接别人不敢碰的路线,想的便是随便死在哪儿刚好如愿,可每每危急关头总是手中枪比心先动,越是想死打起架来竟越是凶狠,最后非但没死成,反倒成了镖局甲号。” “后来我大抵是想明白了,心留有憾,死也是死不成的。只可惜我镖走遍大昭山水,四处打听与你年纪相仿身带火伤的少年,寻不到啊……便以为你死了。” “真的吗。”桂弘往后靠到椅上,歪头慵声:“你找过我。” 画良之长叹一声,抓起桌上的栗子糕。 他把糕捏在指尖,没再往口中送,只怔然盯着那糕看,眼眶浮起层醉意的红,惹人心痒地怜惜。 “镖局请荐书提我去参加武试,我想往高处爬去,高处能赚更多的银子,享千金食禄,于是豁出命去成了武状元,入了禁军。那时虽不过是个副将,可我终得摆脱奴身,我可高兴,想着给自己庆祝一下,难得去买了豫琅的糕点盒子,回来打开来一看——弄人啊弄人,竟半数都是栗子糕。” 桂弘静静望着他看,无声再续着酒杯。 “便当是天意,生平第一次吃的栗子糕啊,软糯香甜,入口即化,唇齿留香,好吃极了,真好吃。阿东,真的很好吃,好吃,想你定会喜欢,吃不够,拽着裤腿缠我再买,好吃啊,好吃,我一口气吃到底去——” “等回神时只剩空空盒底,我忽然意识到,你再不会回来了。” “没人拽裤腿缠着我要吃糕,没人成天喊饿,没人跟在我屁股后边寸步不离,没人在外受委屈了回来寻我大哭,没了,没有了,我没救,是我亲手把他留在火中生死未卜,找不到了,没了,没了……” 画良之开始泛出哭音,他牵强用手捂住脸,借着醉意从指缝中滑出泪来,反反复复念着没了,没了,浑身都在颤抖。 一股强烈的酸涩感从桂弘胸中几欲喷薄而出,这让他鼻间酸疼,骤然起身越过桌子拉住画良之的手——起得太猛,以至于哐地撞倒桌上酒壶,酒水沿桌面泼洒开来,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哥,哥,良之哥。” “哥,你抬头,你看我。” “我在。” “我不正在这儿。” 画良之醺然松手时早已满面泪水,他眼神空空失神,绝望感停在那儿呼之欲出,脸上全是慌乱,无助,绝望的脆弱将一面秀容脱衬得更是可怜绝望。 他没了假面,露出的全是血肉下攒动不安,血淋淋的脆弱。 这神色几乎要割碎桂弘的心肝去。 画良之不断摇头,泪水止不住地淌,看向自己的眼神宛若看着午夜梦回的虚影,连触碰都不敢。 梦总会因为人的欲望而醒得迅速,失落感由此成倍膨胀,徒增失望。 桂弘终是忍不住那股酸涩,眼泪盈满了眶。 他忽然抓起桌上的栗子糕一整块塞进嘴里,噎得憋了呼吸也硬往下吞,一块尚未咽完便抓了下一块进去,使劲抹掉脸上不听止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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