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卿这是要去哪儿?”韩文忠瞥了眼他手里的红衣。 “有些公务需外出一趟。”楚荆不动声色回道。 韩文忠那双眼睛极具特征,眼白多,瞳孔漆黑,正眯起双眼盯了他半刻,突然笑了起来。 “楚寺卿劳累,拖着这双瘸腿,还能兢兢业业。” 楚荆叹了口气,道:“韩公子遇害,大理寺对此案仍无头绪,迟迟未能找出真凶,实在惭愧。” 韩文忠十六岁自阉进宫,收了无数义子,却也遗憾没有一个亲儿子。所幸他还有韩琰这个亲外甥,众多义子中也是韩琰最受他宠爱。 仗着这层关系,韩琰的母亲几日前才带了家丁提着刀,来大理寺大闹了一通,指着鼻子骂楚荆包庇陆随,那来势汹汹的架势似恨不得把楚荆砍成两半来泄愤。 韩文忠自进宫以来已经过了四十四载,当年的一头黑发也已经白得彻底,那眼袋深深凹陷着,与眼角的皱纹连成一道横亘在脸上的沟壑。他绝口不提大闹大理寺的事情,竟一反常态说:“韩琰的品行我是了解的,这些年也是我过于纵容,才导致他横行霸道,得罪了不少人,以至于招来了杀身之祸。” 楚荆佯装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道:“韩公公言重了,韩公子一案尚无定论,本官会尽快查出真相的。” 韩文忠似笑非笑,凑近了些道:“不必勉强,依咱家看此案便早日结了吧,也好让韩琰早日安息。” 自从牵扯到科举作弊一案,楚荆早就料到韩文忠会有所察觉,没想到他这么快便沉不住气了。 楚荆也陪他演起来,惊讶道:“未抓到真凶,如何了结?” “原来是咱家误会了,听闻寺卿几日前抓到了个蒙面刺客,还以为是抓到了凶手。”知他是在装傻,韩文忠笑容渐失,“那你可得小心了,伤了腿养个两月还能好,若是哪天不走运把小命弄丢了,可得不偿失。” 山顶风大,一红衣女子独自坐在悬崖边的亭子上。 女子身旁摆了几个横七竖八的酒壶,都是空的,冷风铺在脸上,吹散了浓郁酒气,令人清醒了不少。 “嫣儿姑娘。” 楚荆缓缓走上去,生怕一丝细微的动作都会惊吓到亭中的女子。 嫣儿坐在亭子周围的栏杆上,双腿伸出栏杆外往前一步便是万丈深渊。她轻笑一声,转头看着来人。 “小女嫣儿,见过寺卿。”嫣儿感受到酒后的双颊发烫,一双眼睛却是清明得很。 嫣儿单薄的身体在风中摇摇欲坠,仅仅靠一只纤细的手臂抱着身后的柱子,维持这脆弱的平衡。 “姑娘,”楚荆试探地上前一步,伸出手,“此处危险,我带你下来。” 她轻笑着,身子甚至往外探出几寸,威胁道:“我不,你再走进一步我就跳下去了。” 亭子立在悬崖之巅,仅有一条下山的路,另外三面都是临水深渊。楚荆不敢轻举妄动,只好停在原地。 嫣儿把最后一口酒喝完,酒壶骨碌碌滚到楚脚边。她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你,你是官府的人,韩琰死的那天,我看见你了。” 她双脚在悬崖边随意晃动,似乎丝毫不害怕失足坠落。 楚荆小心试探着,生怕刺激到她,回道:“你是赵楼的妻子。” 嫣儿突然放开柱子,展开双臂,红衣被风阵阵吹起,如翼的薄纱被山风卷起吹开,就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蝶。 楚荆心中一沉,所幸她没有下一步动作。 “好看么?”她突然问道。 “什么?” “我说我这身衣裳好看么?”嫣儿重复一遍,舒展着身子向楚荆展示。 楚荆立即迎合道:“好看,好看的。” 临近年末,山上尤其冷,已经飘起小雪。雪花飘落,被嫣儿接在手心,不到片刻便融化成一滩浅浅的小水洼。 嫣儿似是不满意他的回答,抿嘴嗔道:“你都没有好好看。” 那她身上穿的其实是一身嫁衣,大红色的锦缎娇艳似火红的残阳,上面的纹路精致,金丝勾勒着云纹,在落日的余晖中,似红霞飘动。 楚荆忙说:“是真的,衬得姑娘动人。” 听到他生硬的夸奖,嫣儿竟有些含羞,咯咯笑道:“你跟他一样,连夸人都不会夸。” 最后一抹阳光消失在远处,天地间完全陷入了黑暗,高亭上的几支残烛将要燃尽,山间只剩下忽明忽灭的微弱火光。 烛泪静静滴落,凝固在栏杆上,就像女子深夜的悲泣。 “我的相公是世上最好的人,见他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他。” 黑夜将她的笑声也吞噬殆尽,她像是在与人倾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天比今夜还要冷,天上还飘着大雪。我看他的字画在街上卖了半天也无人问津,便拿着身上的几枚铜板去换了他的一幅字。你见过他的字么?写得真好看,每一横每一竖都好看,可惜我没读过书,这辈子也没写过什么字。 那几枚铜板其实是我身上的仅剩的钱,我是在镇上街头卖艺的,天冷时生意不好,一整天也没赚几个钱。爹把我打骂了一通,我气不过,揣着赚来的几文钱就跑了。 我不想回家,那也不是我亲爹,我应该是没有亲人的。所以我就便在一旁看着他写字。那天人真少,他等了许久,天也黑了,最终还是收起了字画。我一路小心地跟着他,想要知道他住在哪儿,终于跟到了家门,他却突然转过身,把那几枚铜板和路上买的两个热包子给了我,还解下身上的衣服为我披上,说‘姑娘回去吧,天冷了’。原来他早就发现我了,但是我没走,就站在门口巴巴地望着,说自己又冷又饿,走不动路了。 “我是骗他的,我五岁起大冬天上街头卖艺,其实一点也不冷,就像现在这样。” 嫣儿伸手,想要抓住一丝风,她好像想起了什么,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但是他很好骗,当看到我故意露出来通红的手掌,他就心软了,把我领进了他家。其实他那时只是个穷书生,家中父母都去世了,靠着卖字画过活,住在一间小木屋,屋里也没别的,都是看不完的书,我没上过学,一个字也看不懂。 我没有娘,听别人总说女儿家要矜持,这样才讨丈夫喜欢。可我就是忍不住,我看他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他了,半夜屋里冷,他没有赶我走,还把床和被褥让给我,自己睡在地上。 他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听她说起自己的过往,楚荆心头不是滋味,闷闷地应了一声。 “嗯。” 嫣儿继续说,好像是回娘家时诉说女儿的心事:“地上凉,我怕他冻着,让他睡到床上,可他很固执,说什么也不愿意。我只好下来和他一起躺在地上,钻进他的怀里抱着他。他被我吓得浑身僵硬,只有从脖子红到了耳尖,手脚也不知道往哪放,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却又不舍得推开我。我听到他的心跳得很快,就像我的心跳一样快,他那是应当也是喜欢我的,否则怎么会让一个陌生女子睡他的床呢? 从那以后我便赖上他了,我不再去街上卖艺,学会了织布养活自己,那是我十七年的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 半年后他却说要进京赶考,我也不懂。我总是什么也不懂,不懂他的诗不懂他的字,但我知道他是个有才华的人,总能讲出一堆大道理,科考是他的志向,我不能因为我的私心不让他离开。可是我又害怕,赵郎这么好,万一被人抢走了怎么办? 他同我讲道理,说若是有幸高中得个一官半职,他定会回来娶我,若是落榜,他也不愿我跟他过苦日子。可他一向是争不过我的,所以临行前的一晚,我们成亲了,就在他的小木屋,对着那两个灵位拜堂,饮了合卺酒。 这一年可真难熬,我每日在家中等候,做针线过活,我吃穿花得不多,用省下来的钱买了布匹,给自己缝了嫁衣,就是这一身。我每日缝上几针,待这件嫁衣缝好,赵郎就能回来娶我。” “呵,”嫣儿突然垂眸,“可是我没等到他的好消息,半月后,赵郎寄来了一封和离书。”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各生欢喜,我如何能欢喜?” 那时赵楼被陷害科举舞弊,他心知申冤无望,自己又身患残疾,不愿连累尚且年轻的嫣儿,只好写一封休书与她断绝关系。 可这傻姑娘怎是轻易放弃的人,她托人写了书信寄上京城,却杳无音讯。后来,她卖了那间不值多少钱的房子,为了寻赵楼只身一人上京。路途遥远,来到长安已经花光了她所有的积蓄,嫣儿只好去了栖凤楼落脚,以卖艺维持生计。 “我费尽心思打探赵郎的消息,找遍京城每一个角落,到头来却在这荒山上发现了他的尸骨。韩琰这个卑鄙小人,为了功名利禄诬陷我的相公,还设计害死他。赵郎把他当做知己,他却假惺惺地下毒杀他。” “所以你故意假死,然后找到时机下毒报仇。”楚荆说。 嫣儿笑了起来,有种大仇得报的轻松,“当然,韩琰这种渣滓,死不足惜!我要他死不瞑目,我要亲眼看到他的家人体会丧失亲人的痛苦,我要他给赵郎陪葬!” “我的计划天衣无缝,只可惜不慎被那个小童发现了,早知道我该把他一起杀了。不过也没关系,这不重要,反正我也要去陪他了。” 楚荆心头一紧,不自觉上前一步喊道:“别!你别乱来!” “别过来!否则我立刻跳下去!”嫣儿早有预料,身体又向外探出一寸,像一段飞舞在山间的血色飘带。 楚荆不敢轻举妄动,劝道:“嫣儿,我已找到赵楼遭人陷害的证据,只要你愿意当证人,我会替你们查清冤屈,还他一个公道。” “真的?”嫣儿问道。 “真的,”楚荆拿出那块半烧焦的绢布,“这便是证据,我会向皇帝禀明——” “来不及了。”她的嘴角溢出血线,紧接着眉心皱紧,呕出大股黑血。 “赵郎,我来见你了。” 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她双手一松,像只断线的风筝跌下悬崖。 “嫣儿!”楚荆只来得及抓住了嫣儿的衣袖,没料到这亭子年久失修,栏杆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轰然断裂。 眼前便是深渊,楚荆来不及反应,正感觉上身失衡整个人迅速被拖下悬崖,突然有人在身后怒喊,在掉下去的一刹那被扑到了一旁。 大红嫁衣应声而裂,楚荆被陆随用身体的重量死死压着,手中还攥着一片绣着金色花朵的袖子。 “你不要命了?!”陆随惊魂未定,许久才从楚荆身上起来,喘着粗气坐在地上。 果然连一炷香都不能让这人离开自己的眼皮子低下,陆随今日早晨右眼直跳,又听连城说他独自上了悬崖,总觉得不放心才偷偷跟着。没想到一上山就差点把他魂吓飞了,但凡自己再晚来一刹那楚荆已经掉下悬崖尸骨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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