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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艾俱焚

时间:2024-05-24 16:00:03  状态:完结  作者:夏隙

  “爻儿,我也活在过去。”

  “……你一直想着我的,是不是?”

  “我一直想着你,在难过痛苦的时候,一想到爻儿和我看着同一轮月亮,就像舔了一口糖,给接下来的日子续了勇气,”兰旭抬起花时的脸,柔情满怀,“你是我的爻儿,你的名字还是我取的,阴阳交织为爻,诞育天地万物,我想把大千世界都给你,让你在其中书写自己的故事,可是我沉浸在你带给我的美好里,忽视了这个世界大部分时间并不美好,我们深受其害。”

  灯火忽明忽暗,映在墙壁的影子忽深忽浅,如发自灵魂的一声声断续的哽咽。

  “我恨你,因为我爱你爱得好痛苦,我以为你不爱我……”

  他错把“恨”寄到了“爱”的家门口,还埋怨对方开门不利索。

  “给了你误会的机会,对不起,”兰旭把他散乱的鬓发别到耳后,“爻儿,我爱你,我选择的从来都是你,从来没有放弃过你,因为在我这儿没有第二个选项。”

  花时语带哭腔:“对不起,我害了晏果……”

  “我会心疼他,我也会恼你,但不代表我不爱你了,我对你的爱,只会越来越深,不会收回来,也收不回来。”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接二连三滚滚而落。花时感觉体内的淤堵疏通了,大病初愈一般,他终于可以自然地舒展,可是他愈得太晚,病中的他推着兰旭一路跑向自毁的深渊,只为证明自己穿了鞋。

  “我想帮你证明艾松的清白,可是连累你也不再清白……”

  “就是老天,也只有大清早才清白,”兰旭从容一笑,“爻儿,如果你也爱我,就答应我一件事。”

  花时迟疑地抬眼,心中像踩空了一级台阶。

  “喝完这碗酒就走,先去南疆,等薛神医确认你身体无碍,就远走高飞,别打听我的消息,永远别回来。”

  “你在说什么?”

  兰旭叹了口气,通透而平和:“如果有可能,我真的不想这么了解你。可是我知道,我死了,你不会活的。”

  “黄泉路上一起走,有什么不好吗?”

  “不好,我想让你活着。”

  “没有你,就没有我。”

  “所以我让你别打听我的消息,”兰旭道,“我有可能活下来,那么我就去找你,我要你一直等着我。”

  花时怔怔地看着他,泪如雨下:“你的心好狠呐……”

  他又给了他一颗“种子”,这一次,只有在他出现,或是在自己寿终的时刻,才能知道它到底是种子,还是石头。

  “我给你讲过,人生有三种勇敢,一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一种是‘在困境中昂然挺立’,一种是‘不计较投入,果断放弃’,这三种你都做到了,”兰旭心中不舍,却逼着自己继续说下去,“还有第四种,就是在令你失望的世界里快乐的活下去。”

  “可是我不快乐。”

  兰旭眼睛红了:“就当是为了我。”

  即便他可能永远不再出现。

  兰旭端起了酒碗。

  花时泪流满面。

  一室无声,唯有灯花噼啪,炸开几颗小小的火星。

  酒花白,眼花乱,灯花红。


第六十三章

  花时带走了鹤背寒的子剑,用布认真地包好,叠角折方,抹平每一丝褶皱,好似包着的,是一桩未了的等待,等待归鞘,或者腐朽。

  走前他什么也没说,也没有拥抱和难过,只是目不转睛地,如时光交错,这次他读懂了兰旭眼里的不舍。他怀揣着冰凉的平静,留给兰旭一个过尽千帆后,温柔的微笑。

  意气风发的少年从此绝迹,前路萧瑟烟雨,不须归。

  ………………………………

  清晨,兰旭击响了衙门外的大鼓,奉上作案利剑,前来自首。府尹一看非同小可,暂将兰旭压入天牢,另行处置。

  天牢阴暗潮湿,臭气熏天。兰旭倚坐墙角,几处大穴松动,蛊虫疯咬,一波/波的阵痛愈演愈烈,洪水猛兽般卷土重来。他试图转移注意,缓解疼痛,于是将全身力气付诸指尖,将花时临别前的微笑,在墙壁上细细勾勒,嘴角亦不自觉地上扬。

  花时的释然,是一剂良药。

  不知过了多久,洞口似的牢门再度开启,刺下来一道瘦瘦的光线,漂浮在阴暗中的尘埃四散溃逃。镣铐的哐啷声不绝于耳,脚步层叠纷乱,人数众多。

  兰旭心念一动,仰头看去,正和一人打了个照面,那人扑过来抓住铁栏,吃惊道:“兰大哥,你怎么在这儿,你也被狗皇帝抓了!”

  兰旭没了惊讶的力气,发出悲哀的叹息:“伍九……”

  伍九还要说什么,被身后的官兵一把扯了回来,投入了对面的牢笼里。

  那官兵身着铁袍戎装,并非狱卒,看制式出自许仕康麾下。兰旭一一扫去,都是天马镖局的熟面孔,却不见林午阳,看来昨夜劫狱铩羽,但京畿卫队恐怕也没讨到好处,不然不会对着几个虾兵蟹将就如临大敌动用军队,许仕康估计正在坐镇林午阳的审问现场。

  无记业大势已去,周成庵已死,吴秋雁凶多吉少……

  兰旭忽然笑了笑,自己死到临头,居然还有闲心去想他人命运。可对面的伍九像夏天的蝉一样,不停地叫他:“兰大哥,兰大哥……”

  兰旭朝他移过眼珠,破罐子破摔:“伍九,你真的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伍九愣道:“什么身份?”

  “没什么,”兰旭道,“别忘了我对你说过的话。”

  伍九看着他,头皮一阵发麻,慢慢收回眼神,眼珠细微地震动着,第一次考虑起了未来。

  兰旭闭上眼睛,他的骨骼他的血肉一一被车轮碾过似的,惊涛拍岸无休无止,他深深地呼吸着,调动调息,不知过了多久,一名狱卒打开了牢门,将他带了出去。

  他摇摇晃晃的,再次见到了阳光,没多久,被带去了衙门后堂,没想到端坐后堂中央的,居然是公主。

  金翠儿重添了茶,府尹在旁躬身赔笑。兰旭被搡跪在公主脚前,富丽堂皇的绣金牡丹缎子鞋面晃得他眼晕,他听到公主屏退了众人,金翠儿最后出去,关上了门。

  兰旭扬起憔悴的面容,公主审视着他,佛一般冷漠悲悯。他下意识想问问果儿,却猛然想起自己已没了资格,更像是在用亲情博同情。

  茶碗搁在手侧案几上,咔哒一声。和十六年前的那一幕何等相似,那时他也是阶下囚,不同的是,那时公主苦口婆心地救他,而此时,他不明白公主出现的必要。他们就像东岸和西岸,偎依着艾松这条河水,朝着同一个方向蔓延,却不曾相通。

  公主从袖中拿出了染血的明黄色圣旨。

  “许仕康说,这卷我放在艾府书房中的圣旨,是你找到的。”

  “——是。”

  “你可知上面的内容?”

  兰旭为作逼真,回道:“知道,先皇谕旨,若周成庵怀有异心,可先斩后奏。”

  公主顿了顿,将圣旨放在案几上:“你杀周成庵,是为了给艾松报仇吗?”

  “是。”——不是,是为了掩护爻儿。

  “可是你让果儿失去了父亲。”

  兰旭心头一颤,默然看着她。岁月对每个人都严刑拷打,他心中永远雍容华贵的公主,细纹也爬上了眼角,皮肤有了松弛的痕迹,发间偶现银丝。十六年,她已换了牵挂。

  “这就是您一直阻止我找寻真凶的原因?”

  公主怜悯道:“哪有什么真凶?”

  是啊,哪有什么真凶?不过是每个人,在别人的事里,算着自己的利。庙堂的道场里,满是多情人的坟茔。

  “可您当初救了我。”

  公主叹道:“你为什么就不能安心做一条艾松宠爱的狗呢?”

  兰旭以为自己的听力被疼痛折磨疯了:“您说什么?”

  “兰旭,你太把自己当个人了,如果当初本宫能及时拦下自尽的昭王,没人会在意你的死活——或许,除了许仕康。”公主似笑非笑,“但以你的性子,会让他得手吗?”

  兰旭迷茫着:“你……什么都知道?”

  “我们都知道,只有你傻乎乎地活在艾松给你打造的金丝笼里,”公主的语气带着上位者天然的倨傲,“你不是我们的同类,许仕康能做到折腰事仇,而你,只懂宁死不屈。”

  兰旭疲惫地闭上眼,黑夜中,他在台上用生命上演了一出滑稽戏,天色亮起,才发现台下满是看热闹的观众。他抱着自尊不肯撒手,实际早成了茶余饭后的笑谈。

  半晌,他苦笑一声,自嘲道:“公主不妨直说。”

  公主的目光落在茶水中,浮沉的茶叶如十六年前的愁丝。

  她娓娓道:“先皇做太子时,救了意外落水的昭王,导致身体孱弱,子嗣不丰,先上皇动了废长立幼的心思,是昭王以命相挟,抵死不从,才做罢。昭王更是直言‘愿为贤王,辅佐明君’,手足情深,传为佳话……”

  大雍重文轻武,西域各部虎视眈眈,昭王未免武将离心离德,遂为先皇周旋笼络。周妃有孕两个月时,先皇弥留,下诏传位昭王。

  然而命不该绝,先皇病愈,周妃诞下健康的皇子,昭王反成肘腋之患。他多次请求先皇收回成命,均被先皇打了回去,正如周成庵所说,金口玉言,昭王又无大错,岂能朝令夕改?再者,当时关闭茶马市场的政策遭到昭王和艾松的联合反对,令先皇更加亲近周氏兄妹。

  昭王便装疯病,可心忧大雍,在艾松给他的信件中明确表示“将在外,军令不受”后,与艾松制定了计划:先皇不能与一个疯弟弟计较,矛头一定会指向艾松,艾松一死,昭王孤立无援,朝中众臣都会倒向周成庵,则周成庵危矣,届时昭王重回朝堂,先皇为打压周成庵,会偏向昭王,边关局势或有转机。

  事实也正如昭王预料,先皇默许周成庵诬陷艾松通敌叛国,与此同时,将昭王妃和两个子女接进宫中,牵制昭王。

  艾松之死板上钉钉,那么,与其调任一名不通边关要务的将军,不如做局,擢升许仕康。而万一先皇孤行己见,再关闭茶马市场,至少也是半年之后的夏季,河川融化,熬过了冰灾的鈚奴急于牧荛,战意下降,大雍可胜。

  而这一切,毁于周成庵奉命诛杀艾松前,撺掇余从海,矫传先皇的假话。

  “……云昭心中有情,有情就会被伤,他或许想过先皇会杀他,但不到这一天,心中就还有个希望,所以余从海的话让他分不清真假,但他的心底,早就信了会有这一天,”公主道,“天家无情,有情人活不了。若云昭装疯到底,如今恐怕会是另一番局面。”

  “那封信,您为什么截下来?”兰旭问,“您也想让大哥死?”

  “不是本宫想,是他必须死。为了牵制周成庵,先皇也得留着折了翅膀的云昭,可那封信……”公主罕见地垂下了一贯高傲平视的眸,“余从海来的那一天,本宫就在昭王府,这么拙劣的谎话,笨蛋才会信,所以本宫讽刺了两句,没有在意。直到第二天,本宫安在昭王府的钉子来报,晏云昭半夜往边关大将军府发了封快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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