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动了动,想摸一摸幻影的脸,却没了力气,胃中一阵痉挛,下腹绞痛,血液从喉头翻涌而出,流淌满襟,他却恍若不觉,犹自喃喃道:“还在恨我吗?再冲我笑笑吧,就像临走时那样。” 那幻影却没让他梦想成真,反而蹭地站了起来,一脚踢开被他砸晕的端酒狱卒,子剑锋锐的砍断牢房门锁,兰旭懵懵地看着他,这时赐下天光的洞口传来打杀之声。 对面的伍九早停下了叫喊兰旭的声音,眼睁睁看着花时闯进牢房,一把捞过兰旭的腰,单手揽在怀中牢牢抱住,花时的表情如平静的水面,唯有快要撕裂的通红眼眶,泄露出其下波涛翻涌。 解决掉成群结队的狱卒,乍出天牢,迎接他的是戎仗整齐的官兵,如铜墙铁壁,将他们围个水泄不通。 兰旭眯着眼睛,在晃晃日光下夺回了几分理智,无奈地闭上眼:“爻儿……” 花时单枪匹马,咬紧牙关怒瞪煌煌精兵,臂弯将兰旭抱得更紧。 兰旭靠在他身上,轻声道:“爻儿,放开我。” “不。” “爻儿,我已饮下鸩酒。” 花时心跳漏了一拍。 兰旭叹道:“你不该回来。” “要死一起死。” 兰旭的神思渐渐远去,血涌成河,如果让他选择,死在爻儿怀里,绝对是一种惩罚。 “爻儿,活下……” 最后一个字消散在风中。 他今生用多情与命运交手,却用同一块石头,骗了同一个人两次。 花时惨然一笑,低下头柔声道:“我说过,不许你再抛下我的。” 说罢横空举剑,日光在剑刃一闪而过,他毫不犹豫地划向了自己的喉管。 ……………………………………………… 睁开眼,兰旭看着陌生的房顶,大脑一片混沌。 一张模糊的脸闯入视线。兰旭眨眨眼,眼前从模糊,到叠影:“薛……咳咳!” 嗓子像吞了碳,咳得胸口发紧,一大群思绪争先恐后涌上头顶。他应该是死了,但是——他茫然地打量着房间,很像公主审问他的衙门后堂,而且—— 他的目光又转回到眼前的脸上:“薛神医?” “诶呀,诶呀,你命可真大!” 另有一道尖细的嗓音响起:“这是醒了?咱家这就禀报皇上去!” 兰旭慢吞吞地吸收这两句话的含义,半晌咂摸过味儿来,猛地起身,差点一头栽倒在地,口中念叨着:“爻儿……爻儿……” 薛小神医赶忙上来扶他:“你别乱动呀,爻儿是谁?” 兰旭抓住他的袖子,像抓着水中的浮木:“花时……花时呢?” “你儿子呀,他——” 话音未落,门开,打头儿而进的是一双绣着金龙的皂靴,身后另跟着几人,不多,却足以将衙门后堂塞得满满当当。 兰旭一一看过去:皇上,身后是公主、许仕康,还有……爻儿。 兰旭终于放下心,顶着晕眩的脑袋,挪下榻来,叩头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 兰旭勉强立起,小皇上依旧是那副平易近人的面庞,亲切道:“兰驸马感觉怎么样?” “谢皇上关心,草民无碍了。” 兰旭心中惴惴,不知道小皇上打的什么算盘,照理说,他现在应该和爻儿身在刑场。 小皇上关心地询问薛小神医:“当真无碍了?” 薛小神医草莽中人,没跟皇室打过交道,有什么说什么:“现在哪能断言。不过我知道了,原来雌虫在迫不得已之下,也可以毒为食,那毒酒尽数喂给了饿疯的雌虫,未伤躯体,反倒因祸得福了,但具体有啥后遗症,还得观察。” 兰旭愣了愣,难怪心脏暂时没有了心慌意乱的痛感,不由看向花时。花时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自打进门就没换过地方,一经对视,兰旭颇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小皇上瞥了眼身旁的公主,冲兰旭笑道:“你卧底的身份,朕已经同姑姑说清楚了,无记业被剿,你功劳不浅。” 兰旭若有所悟:提了无记业,没提随侯珠,看样子,随侯珠是被小皇上收了去。 没了随侯珠的宗室,就像被拔了爪牙的老虎,上废不得昏君,下打不了佞臣,小皇上彻底皇权在握,帝位稳固了,日后扶植宗室,也不必担心被反咬一口。 接下来……兰旭担忧地窥向许仕康——接下来就是收军权了。 许仕康鼻观口口观心,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人得服从大势所趋,即便尊贵如皇上,也逃不脱毕生的权术斗争。 思及此,兰旭道:“草民斗胆相询,吴秋雁姐弟,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小皇上乐呵呵道:“依法处置。” 小皇上装傻,谁也奈何不得。就如小皇上绝口不提随侯珠,好像随侯珠一直在皇室里,未曾离去。吴秋雁姐弟没了昭王子女的头衔,本是好事,至少伍九能逃过一劫。可看小皇上的态度,似要一网打尽。 兰旭对伍九已经仁至义尽,时也命也,奈何不得。 小皇上又道:“兰旭,你卧底无记业,有功;可是在查出周成庵谋反后,冲动杀人,是过,朕不能留你。” 兰旭身上一凛,漠然等待裁决。 “花时劫狱,罪当处死,但念在救你是出于义愤,而且,朕素来知晓他的性子,”小皇上很苦恼地摇摇头,“本想着能扳扳他的性子,却闹出这么大个动静,朕也留不得。” 话锋尖锐一转,眼中精光四射:“你二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即日起,限你们一天之内,离开京城,二十日之内,逐出大雍,今生再不得踏入大雍一步!”言罢,又恭谨地询问公主,“姑姑,您看这样处置如何?” 除了薛小神医,一屋子的人精,小皇上明面给公主面子,可没了随侯珠,公主只能揉圆搓扁。 其实以宗室的角度来说,兰旭伏法是最好的结果,这坐实了他投靠无记业,刺杀了周成庵,证明周成庵与无记业没有牵扯,他的党羽不会为表清白,尽数靠拢皇帝,而是会在宗室与皇帝之间左右摇摆,以公主为首的宗室力量,会在武将集团和皇帝之间,保持相对的独立,不至于完全沦为棋子。 可最终的判决是流放,也就是说,周成庵要骂名千古了,后续的一系列因果,将会是另一些人的故事。 你方唱罢我登场,红尘舞台最不缺的就是戏。 公主颔首道:“都听皇上的意思。” 小皇上言笑晏晏。 ……………………………………………… 黄昏,京郊。 兰旭和花时一人牵着一匹瘦马出了城门。 前方残阳如血,衰草连天,一条条拉成直线的云像皱纹像白发,衬得苍天垂老。 兰旭停在道边,同送行的许仕康道:“就到这儿吧。”又笑道,“今日,多谢你救下爻儿。” 若非许仕康及时赶到,打落花时划向喉管的剑,自己醒来之后,会如何崩溃,兰旭想都不敢想。 许仕康见四下无人,忽然从怀中拿出一道圣旨:“兰旭、花时听旨。” 二人一愣,跪地领旨。 “皇上口谕,许仕康作文,命你二人探询西域龙鳞产地、性能、铸造等,定期秘报,钦此。” 二人接了旨,面面相觑。兰旭失笑道:“皇上真是……” “物尽其用。”花时接道。 许仕康没笑,静静地看了兰旭半晌。 “保重。” “保重。” 秋风萧瑟,又是石榴的季节。许仕康还记得那是兰旭最喜欢的果子,艾松会从自己的分利中匀出一个给兰旭,而他,不知跑了多少地方、多少时日,找来了一个滇州的点心师傅,让他留住石榴的味道。 结果差强人意。而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三个人,生离死别。 兰旭和花时纷纷跨上马。 临走前,兰旭回望,遥远的宫殿高耸入云,密匝匝的黄瓦像一块巨大的松脂,裹住了里面的鲜活的生命,形成了亘古的琥珀。 十六年来,他也在这里。而今,他呼吸着自由的空气,恍如隔世。 回过头来,看向他近在咫尺的爻儿,微微一笑:“走吧,先去南疆。” 花时也笑起来,刚扬起鞭子,忽然身后传来一阵介乎儿童与少年之间的声音:“爹——爹——!!” 兰旭猛然回头,一个小人快马加鞭向他赶来。 兰旭跳下马,晏果停驻后,直接扑进了他怀里,鼻尖一酸,泪盈眼眶:“爹……” 兰旭紧紧地抱住他:“果儿。” 相顾无言。 细细的小树历经风雨才会茁壮长大。此生还能在身败名裂之余,再见他的宝贝一面,他已心满意足。 花时坐在马上,难得没什么嫉妒。 “好了,时间到了。” 许仕康道,上前去拉晏果。晏果没像从前那样闹脾气,虽红着眼,抽泣着,但还是乖乖地松了手。 兰旭心中酸痛,却倍感欣慰:“果儿,你是爹爹的骄傲。” 晏果带着哭腔道:“爹,你要、要照顾好自己。” “放心吧,你爹有我呢。”花时接上话头,“再说,是我们不能回大雍,又不是你不能出大雍……” 晏果忽然止住了哭,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藏一般,眼睛发亮。 兰旭哑然失笑,翻身上马,最后看了许仕康和晏果一眼。 一个是他的少年时代,一个是他的十六年间。 转过头,迎上花时平和淡然的微笑。 石头开花了。 两人扬鞭跃马,秋风黄沙,天纵潇洒。 没有人可以回到过去,但谁都可以从现在开始。 尘随马去,夕阳贴近了地平线,像一团巨大的火焰。两人如两只飞蛾,朝着火焰奋不顾身,渐渐消失在晏果火红的眼底。 是身如焰,从渴爱生。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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