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色尚早,长生折回宅子,竟见巷间熙来人往,尽皆不识,又有些看似不知谁家家僕,提了礼盒候在门外,似行祝贺之意。原来长生中得会元,城中官绅听闻,皆盼他连中双元,下月再中个状元郎来,赶紧趁早先巴结巴结。长生愣在巷外不敢归家,连忙落荒而逃,又不知去哪裡好,出城去了。 外城东郊有座道观,从前听闻汤玉在此,来过几次,皆寻不见人。长生漫步而至,也不指望能见得到他,孰料无心插柳柳成荫,倒真教他碰上。 大殿两旁幽静,东侧有一小亭,厅中石棋案一副,那道人正襟而坐,左右双手博弈,见长生至,微微抬眼也不惊诧,只扬手请他同坐。 回想那东方瑬生性冷酷,面容凶神恶煞,反观其兄东方璗,从容泰然,倒显得更年轻些。长生本想唤声「叔叔」,却觉彆口怪异,终是敬唤一声「道长」,方与其对坐,又取出一锭金子,搁在棋局之中。汤玉见之,徐徐取过收入袖中,莞尔道:「施主有事要问,天理人意,贫道知无不答。」 长生懒得拐弯抹角,便道:「道长自幼离家,我亦不记得曾见过你,缘何那时初遇,却认得我?」 汤玉装模作样掐指一算,答道:「贫道走得算命行当,焉能不知?」见长生蹙眉别过头去,不禁失笑,这才坦白说道:「贫道虽出家多年,家父思念,偶有书信来往。两年半前你大闹东方山庄之事,贫道略有知矣。再看你年岁、相貌,兼之见贫道时慌张模样,大胆一猜,未想竟真是你。」 长生道:「还道你当真神通广大,算出来的。」 汤玉笑道:「师父仙去甚早,贫道并未学得甚麼神通,如今不过花言巧语,搏几方阿堵物,混口饭罢了。」 二人同是身不由己,四海飘萍,有家而归不得。长生喟然一叹,又问道:「道长见我在此,可曾……通报家中?」汤玉摇首道:「东方世宅新仇旧怨诸多,贫道本就為避祸而去,无谓参此一脚。」 长生放下心来,不禁好奇问道:「道长所言旧债旧怨,究竟是甚麼?」 汤玉正摆棋落子,听言一顿,收回手来,沉默许久方道:「曾经旧事皆是父亲书信所讲,孰真孰假,贫道不愿多予传言。至於贫道被迫离家,则因酆家惨事,家父引之為鉴,出此下策。」长生诧道:「甚麼惨事?」汤玉挑眉回望,讶异长生竟然不知,遂道:「酆大少丧子之事。」 酆大少即酆璉也,向来只知五姐酆鈐乃其独女,又何来一子之说?长生奇道:「酆家长子,分明是二伯之子阿银。」汤玉见他当真不晓,不禁迟疑片刻,才敢说道:「二少长子如今确是酆家长孙,但酆银之前,你本还有位兄长。酆大少与父亲年纪相仿,成家亦早,其子与贫道同年而生,他本才是酆家长孙。只可怜满月之夜暴毙家中,据闻死状凄惨,其母随后亦伤心自尽。那时师父正在郪县,速往东方山庄警示父亲,贫道乃是长子,或有危难,惟有离家保命。」 此等秘事前所未闻,长生大惊,细想之下方一切通晓。难怪酆璉虽為长子,却成家极晚,又长年在外经商,想来正是因丧子之痛,多年后才再续絃。长生喃喃道:「怎会如此、怎会如此……且慢,阿莹有你两位兄长,还有三位堂兄,他们……」 说著想起东方宗祠所见灵位,猛然一顿,愣愣望著汤玉。 汤玉淡然叹道:「祖上冤孽,后人偿还。家父本是庶出,其上五位嫡出堂兄,年长三位无后,四伯三子,一死、一疯、一下落不明,五伯入赘酆家,长孙惨死,就连贫道那亲弟阿瑬,据说亦少一魂一魄,冰冷无情,不通人间悲喜。」 长生欷歔不已,只是汤玉说罢缘果,未提前因,遂试探问道:「道……叔叔可知、王然何许人也?」 一听此名,汤玉垂眸长叹,頷首道:「确有听闻。」长生还待追问,却见汤玉起身走出亭外,遂也匆匆跟去,才到宝殿之前,见两位少女走过跟前,竟是明景与梅香。明景驀然看来,也是一愕,独是梅香在旁偷笑道:「小姐与公子好是有缘。」 二人双双行礼,长生回首,汤玉已走远了,只好作罢,与明景说道:「许久不见,小姐怎会来此?」 明景羞而低眉,梅香接话道:「月前小姐曾来此為公子祈愿,如今公子中得会元,自要来还愿则个。」长生微笑轻叹,又朝明景深深作揖答谢。 且说明景养在深闺,从未识得外人,自元宵那夜月下长谈,早已芳心暗许。痴痴以為长生只因埋头苦读,方连日不见,哪知他心中别有他人?长生此时恍然明白其意,当下暗暗自责,只道自己造了孽事,却不知如何解释才好,且陪她入殿敬拜。 罢了又至殿后疏林清斋散心,长生与她閒聊一阵,终还是坦然说道:「亓小姐有心,只是此番考试……一言难尽,小姐心意在下感激万分,只怕终会有所辜负。」 明景顿足,思索许久,摘下腰间香缨,奉於面前道:「相遇是缘,明景不求其他,只盼公子如愿高中。公子莫怕辜负,若然通晓明景心绪,明景愿已此囊相赠,以香相伴,祛邪避秽,助公子蟾宫折桂。」 长生微笑接下,再三答谢,就见明景告辞,领梅香离去了。长生把玩手中香缨,只觉淡雅沁人,甚是喜欢,忙收入怀中,又寻汤玉去了。观中道士却道汤玉已然出门,长生洩气,只好先行回城。又见此时才过午,生怕家门仍有访客,四处閒逛半日,入夜方回。 鬼董先生早已备了清酒相候,贺他会元之喜,却见长生走了一日,累得双腿发软,几乎摔进门来的,忙笑著扶进屋内。长生坐在窗前,倚著鬼董先生要他斟酒,鬼董先生将酒杯送到唇前,忽而嗅到淡淡馨香,问是甚麼。长生回道:「今日遇见亓小姐,与她明说,断了痴心,免你又说我祸害她去。走时,她便送我此物。」 说著取出怀中香囊,鬼董先生沉下脸色,问道:「你若对她无意,岂能收得此物?」 长生不以為然,软软倚在窗边,只道:「她从前亦曾赠我暖炉,此又何妨?」鬼董先生蹙眉道:「此一时彼一时也,香囊乃女子贴身物也,她若以此相赠,必定情物也。」 长生连忙坐起身来,愕然问道:「甚麼?」又打开香囊细看,其中竟有一束断髮,以细绳繫之。 原来半月前亓少卿有意為女儿说亲,要许与将门之子,明景不肯,剪髮明志,置入香缨囊中随身佩戴,方打消父亲念头。长生惊道:「那麼如今我既收下,岂不是……」 鬼董先生冷哼一声道:「你既收下,已应其情。」
第27章 本道鬼董先生又会生气,却只见他提壶满酒,庆贺长生。长生也不多言,饮了个半醉,教鬼董先生扶到床上,昏昏倚著枕头侧卧,才道:「朝君莫气,我明日就去还她。」 鬼董先生道:「你已收下定情物,一日就去归还,亓小姐大家闺秀,你让姑娘如何自处?」 长生正色回道:「我此生最恨人骗我,我有岂能欺骗他人?」 鬼董先生沉吟半晌,方道:「你若真心待她,便算不上欺骗。」 长生拉过鬼董先生双手,细细摩挲,明知捂不暖他冥鬼身躯,仍不肯放手,自顾道:「我心中是谁,朝君还不知麼?」却听鬼董先生轻叹回道:「小少爷心怀广阔,再容一人何妨?」长生愣住,鬼董先生续道:「亓小姐既得你喜爱,何愁不成佳偶?待过殿试,你该提亲去了。」 说来说去,还是要他成家。长生恼怒坐起身来,嗔道:「待我成亲,朝君又要走了,是不是?」说著翻身下床,见案上放著鬼传簿子,一把夺过作态要撕,又道:「待我将此物毁了,看你还往哪裡去!」 鬼董先生苦笑摇首,徐步上前说道:「你要吾在,吾自不离不弃。」 长生心头软了些,又放下簿子,迎至鬼董先生面前,惶然问道:「朝君心裡可也有我?朝君……可也爱我?」 鬼董先生微微一笑,答道:「吾自爱你。」 话音刚落,长生双唇已然覆来。一吻过后,鬼董先生执手而道:「吾身鬼也,始终有违天道,纵然与你相守,你还须得阳人陪伴,以免长久下去,要折你阳寿。其次,既种得因,当承其果。吾不愿见你作那背信弃义之徒、受人唾骂之负心人。」 长生神魂飘飘然,哑声回道:「皆依朝君所言,不过,朝君也要应我一事。」鬼董先生问是何事,长生戳了戳他脑门道:「殿试之时,可不许再偷试卷了!」 鬼董先生笑著连声应是,长生想起汤玉,也一併与他说了。听得酆璉之事,鬼董先生面色一沉,忆起魏判所言,王然怨魂曾害阳人性命,不知是否就指此事,本想告之长生前世身份,如今听来,暂且作罢不讲。长生见他神色有异,不好当下追问,且待改日再论。 从前也曾翻阅自己所书传记,从未见王照之者,鬼董先生不明所以,倘若前世相识,又缘何不曾入传? 接连几日,门外络绎不绝,长生躲在家裡装作无人,紧闭大门一个不见,直至殿试之期。长生应允鬼董先生,尽力而為,若然榜上有名,自书帖求亲。殿试半日而已,由皇帝亲自监考,长生因是会元,考前受其讚许几言,不免心虚,落笔也觉几分踌躇。不久桂榜放出,只得二甲十餘名次,当下从前有意巴结之人,皆将他视若无睹,转而拥簇金榜三甲去也。 长生自问二甲亦不差,好歹也是进士出身,更乐得清静,心情甚好,跑去界身巷买了几件珍稀玉器,又去驛站,重金託人将京师所得诸宝送往合州。鬼董先生由得他买买卖卖,每见他金银不足,又不知从何处寻来金子,长生好奇问之,鬼董先生方道:「天子脚下,自是遍地金宝,无人知晓罢了。」 亓府之事亦不容耽搁,明景早知长生中得进士,便拖拉不得。长生挥霍数日,终是教鬼董先生拽到案前,著他书个草帖,亲自送去。写罢换身得体衣衫,又备了礼,就要出门。门前长生回眸问道:「你真要我与人成亲?」 鬼董先生立在暗处,心底亦是矛盾,半晌方頷首道:「快去罢,亓小姐等你久矣。」 长生走后,鬼董先生踱步屋中,取过传书修文,奈何整日心绪外游,只好作罢,又自袖中取出凤头觽来端详。绳上仍有旧日血跡,算来已近三年前,那时不晓,如今方明,想来与他相遇,本非偶然也。鬼董先生思绪淆乱,喃喃道:「长生、照之……若是同一魂魄,吾岂能忘?」 想著执笔,翻开一页空白处,写落王照之仨字,却只见墨痕流连半瞬,转眼消失殆尽,好是奇怪。鬼董先生忖度许久,恍然想道:「吾不得自书己事,王照之此魂,必是与吾千丝万缕皆有干係,才入不得传书。」 只不过王照之如此,长生又何如?鬼董先生百思不解,长长一叹,独坐等他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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