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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朢黯然回道：「我知道。」 王照之又道：「朝君，你欠我的，迟早要还。」 东方朢问他如何还得，王照之举左掌於面前，道：「你欠我有五，一样都不能少。」 月下那鬼笑靨如嫣，掰著指头，逐一认真数道：「朝君，你欠我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合巹交杯、洞房花烛。」 於是东方朢带他至幽都，求得第一殿秦广王主事，请得两位判官证婚，风风光光為他办得那场绝美红华婚礼。长生凝神看那前世幻象，看那对新人腕繫红绳、走过彼岸花海，直到鬼门关前。东方朢取过一锦盒来，拿出那凤头扁觽，作為聘礼，掛於王照之颈上，方执手同拜天地。 魏判长吁，叹道：「王照之怨戾极重，本无可解。是董狐以自身吞食其戾，方使他化解怨恨，自己却受戾气缠身，险些化作厉鬼。吾為助他，赠以玉觽，驱其缠身戾气。觽之一物，本為解衣结之器，董狐却转送予他，望他解开心结。然事与愿违，后来不知何时何故，董狐他竟……吾不曾想，他為护你，竟强行将那鬼怨念封禁其中。」 长生无声落泪，心底明瞭，想必是王照之得知酆家之兴，一朝怨戾迸发，才致他别无他法出此下策。 魏判扬袖化去幻象，命长生随他过鬼门关，却未向阎王殿去。长生木訥前行，不知多久，又听流水潺潺，以為重临忘川，抬眼却见景色不同。此处清静萧瑟，流水之宽不见对岸，其上一道竹桥，亦不见尽头。桥前一树，树下一人，竟是崔判。魏判走近，却沉色嗔道：「婆婆，小心招惹那廝。」 「崔判」乃是守桥人孟婆，听言摇身变作小童模样。长生明白此為何处，问道：「魏判，為何带我来此？朝君他在何处？」 孟婆稚声笑道：「魏判，董狐与此魂，皆走不得此桥，為何带他来此？」 魏判沉吟，耸耸肩道：「不过是鬼差未至，閒著无事。」 长生迷惑不解，忙指桥问道：「婆婆，我前世既入不得轮迴，他如何使我转生？」 孟婆请示魏判一眼，见魏判頷首许之，方答道：「起初你受禁咒，皆因阴亲所錮，破其姻缘，自得往生之路。」长生恍然，回想才知，难怪暗室棺中，两具枯骨所繫红绳，已然断绝，竟是东方朢為偿他愿，含泪忍痛将之截断！ 二鬼相约，引走孟婆，使王照之不饮奈河水而去。又记王照之摘下颈上玉觽，以暗室喜缎裹好，亲手放於东方朢灵后，信誓旦旦，许诺道：「与君重逢之日，前缘再续之时。朝君，等我十六年，我绝不负你。」 魏判见长生愧疚追悔，落泪如雨，只默然别开目光。孟婆则又化作一美妇人，拭去长生泪水，叹道：「然而你残杀婴孩，罪无可赦，亦已不该上轮迴之道。董狐明知故犯逆天而行，使计支开老身，摘一青叶，以之為引，送你走上此桥。」孟婆说罢，指了指身后大树，长生走近抚其枝叶，终记起二十年前旧事。那年他怪天道不公，势要报復酆家，终使东方朢断绳休妻。二魂潜入阴间，东方朢陪王照之至桥前，纵然不捨，仍放手送他离去。 孟婆走前，尚有一碗奈河水置於树下。东方朢颓然放下手中笔簿，注视水碗许久，再看王照之远去背影，迟疑踌躇，转瞬之间立定心意，凄然高唤「照之」。 桥上人已至尽头，应声回首，便见东方朢毅然踏上竹桥，朝他奔来，王照之展臂迎之，却先被他拥入怀裡俯首吻住。尚陶醉其情，又觉一股清凉流入口中，顿时恍然，竟是他口含奈河水哺之！王照之挣扎抗拒，仍被他硬生灌入喉中，罢了，才推得开他，泣喊道：「朝君，你做甚麼？」 东方朢亦不住流泪，苦笑回道：「照之，得忘且忘，你我就此别过。」 王照之抓挠咽喉，凄然哭道：「我不要去！朝君、朝君，你我来世还要再做夫妻，你岂忍心让我忘却！」 东方朢吻去他面上泪珠，温柔百年未变，轻道：「一朝重生，何必為恨而活？我寧与你再无瓜葛，换你一世长命安生。照之，且忘记仇恨、忘记我罢。」 言及此，已悲痛欲绝，泣不成声。东方朢颤颤摇首，咬牙续道：「十六年后，我绝不会去见你。」 王照之未及回话，先被柔柔一吻封住嘴唇，东方朢将心一横，奋力将他推落桥下。最后一眼，王照之回望桥上，惟见东方朢倚栏痛哭，忽又愕然捂在颈前。 喉间清凉，原来纠缠挣弄之际，王照之饮下奈河水，东方朢亦不慎误吞半啖。 奈何桥之长，难见尽处，待再走回桥前，魏判已至。魏判问他王照之何在，却只见他双眼迷惘，反问道：「阁下是……」 魏判愕然，轻声答道：「吾乃魏判。」 东方朢俯视树下笔簿，隐隐只忆起司职，思索半晌，方呢喃回道：「吾乃鬼董狐。」 可叹天意作弄，鬼董先生因那半啖奈河水，忘却种种，不记前尘。时日过去，却偏偏想起某年某夜，梓潼郪县，似乎与谁有过一约。 所有因缘，至此了然。长生跌跪奈何桥前，已然泪尽，只恨造化弄人。恰见鬼差寻至，魏判頷首，命其带走长生。长生跪倒魏判身前，苦苦求道：「我今甘心受罚，只求魏判可怜朝君，告诉我则个，他在何处？」
第39章 业镜臺前，魏判孤身而立，眉头紧皱，凝望业镜景象。镜中一青面獠牙厉鬼，两眼如炬、长舌似鉤，发狂肆虐府邸庭院之间，阳人受困无处可逃，毋论老少男女，逐一受厉鬼撕开胸膛，掏出心肝。转眼满地碎骨血肉，模糊堆砌，人间惨景，猷比二十四地狱。 身后脚步踏上石阶，魏判微微侧首，唤道：「崔判。」 崔判立於其侧，望向业镜，轻道：「阎罗殿下已示意，念你缉拿鬼煞有功，开恩免你禁令，还你无碍行走阴阳。」 魏判不禁一声哼笑，回道：「分明是你拿下的。」 崔判不言，漠然观望镜中廝杀，良久，又望向左侧阎王殿。镜中恶鬼此时，正受审秦广王座前，崔判沉吟道：「魏判，你為殿下所諫之罚，未免过轻。」 魏判眼神睨向大殿，许久方道：「於他而言……不轻。」 殿中长生垂首而跪，心如死灰，木然听鬼差数其两世罪孽，不作半句辩驳。耳边犹迴荡魏判之语，早前奈何桥前，他问魏判鬼董先生所在，魏判垂眸，悲愤答道：「烈日灼晒损魂，极阳精元伤神。董狐已元神溃灭、魂飞魄散。」 桥前魏判说罢，一脚踢开长生，恨不得一道天雷劈烂了他。惟是孟婆与鬼差左右拦住，只著他送至第一殿来。 原来那夜，长生走后，鬼董先生独卧生前所逝之处，澹然一笑一叹。不久，烟消云散。 座上秦广王待鬼差宣罢，慍怒斥之，末了，喟然而道：「尔罪恶滔天，应打落阿鼻地狱永世不出。然本王曾许董狐一诺，饶尔地狱之道。」 长生闻之，愕然抬头，喃喃道：「朝君？」 秦广王抚鬚而道：「凡人游魂，长久必散。故董狐初司此职不久，曾相求本王，可否為尔前世魂魄谋一吏职，以免魂飞魄散之果。本王应许，待董狐书满九千九百九十九篇，任尔一官半职。董狐侍奉本王座前一百三十三年间，已书过万，故此当兑一诺。」 语罢又宣：「酆氏长生，念尔阳世文章有成，今阴魄阳身，半人半鬼，不生不死。本王赐尔肉身不腐不衰，行走阴阳两道，以补『鬼董狐』之位，书写万鬼列传。然尔两世杀伤无数，罪孽难消，本王罚尔千年负锁、万年负疚。长久无尽，永不超生。」 鬼董狐者，即為魂鬼书写传记之吏。 凡有冥鬼死不瞑目、有口难诉，若遇鬼董於途，可求之一听，书於簿上。 传闻鬼董狐少年模样，执一笔一簿一伞，阴阳来去无常。所到之处，錚錚作响，沉重锁链拖地之声，数里可闻。又见其身侧，偶有一团青紫鬼火，若隐若现、闪烁飘忽，若遇月明良夜，则明亮三分。据闻，乃前任鬼董狐一缕残魂也，不知是真是假。 说也奇怪，无鬼之时，常见鬼董狐惘然执笔，与簿上仔细书写二字，却只见墨痕流连片刻，转瞬即去。待得笔划消散，鬼董狐犹自书之，反反復復，从未止歇。 曾有冥鬼壮胆偷看，所书二字，「朝君」也。 末。 正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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