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至亓府,未聘媒人,只亲自送得草帖,拜见亓少卿与夫人,竟也一切顺利。原来亓少卿有闻今届会元曾避官贵,不受攀附,又知他考得进士名,甚有赏识之意,请入书房详谈半日,见他一表人才,谈吐得体,心下已準了一半。再问家世,长生不愿日后欺瞒妻子,如实坦白告之,自家本姓酆,乃梓潼人士,少时离家从商,因命有兇煞才改了姓董。 此番说辞,倒也不假。亓少卿见他坦诚,更生好感,只是闺女从前闹过,便匆匆著人去问小姐。明景听闻是新科进士董公子,心下已知是谁,哪裡还会不肯?只是亓少卿爱惜女儿,得知长生於合州有生意,不捨明景远嫁,便问他可愿从官,久居京师。长生则道:「晚生合州生意,本也是接手来的,无甚不捨得之说。但晚生商贾之家出身,只怕不晓官场之道,在京师从商,又无人脉,只怕起先几年委屈小姐。或先待晚生弄些生意,待有起色再来提亲。」 亓少卿抚鬚笑道:「你虽等得,小女正芳华,又岂等得几年?也罢,若真成就此粧好事,且在京师多留半年,再回蜀地可好?」长生谦谦长揖,頷首诺之。 留长生久些,也好教亓少卿看清此人,若他与明景恩爱有礼、相敬如宾,才放心女儿远去。如此说下,亓少卿著长生先且离去,聘得媒人,隔日来书正帖,再议缴红回箸之事,长生算得高攀,自不需寻长辈来相媳妇,却还有诸多礼节,须得媒人相助,尔后方是下定择日。 长生一一告与鬼董先生,只见他小作惟度,便道:「从政从商,依心所向就是,你写文章不蔓不枝,若入翰林也非坏事,想必有所作為。长生,此宅甚小,你既要娶妻,且换个体面府邸罢,总归还要再住些时日。」 鬼董先生淡漠言之,倒是长生心底一丝刺痛,轻轻应了声就罢。翌日方出门寻得媒人,又找了个牙子,随他四处看宅子去。 订婚之事足办了俩月,长生坐不暖席,连生辰日也忘了,终是在外城汴河南岸寻得心水住所,又僱得僕人数人。媒人连日两处传语,待得下定毕了,已是初秋,则寻黄道吉日。本要定在中元过后迎亲,长生心头一紧,忙道改日,便定在八月初八。
第28章 新府邸虽在外城,离内城门却不远,只是置办匆忙,买好各室家具,已要摆婚事佈置。长生挑了东侧两间相连厢房作书斋,左边一间,不许他人靠近,亦无需下人打扫,只留与鬼董先生日间避阳。 期间鬼董先生也有帮手,有事夜裡眾人睡下,帮著长生佈置,翌日僕人觉著物事挪移,好是奇怪。又见连日如是,皆道是否闹鬼撞邪,长生笑笑不理,隔日竟见僕人搬来几个小铜镜,注满了水,搁在各屋西墻处。长生诧异问之,管家答道:「都说鬼遇镜则散,寧信其有、莫信其无。」 长生听得蹙起眉头,只觉极不舒服,忙著人尽皆撤了。夜裡与鬼董先生讲过,鬼董先生苦笑道:「好了、好了,吾不多手就是。」 从前一人一鬼亲密无间,近来却因婚事繁琐少了言语,一个若即若离、一个患得患失,难得独处说阵子话,长生坐到鬼董先生身侧,歪著脑袋,轻轻枕他肩上,低声道:「哼,甚麼鬼遇镜要散,凡人懂个甚麼?」 鬼董先生任他靠著,莞尔回道:「冥鬼确实多怕铜镜。」长生拉过他手,漫不经心把玩那修长五指,问道:「朝君怕麼?」鬼董先生回道:「吾终究也是鬼。」长生嗤然道:「我也是『镜』,你怕我麼?」鬼董先生笑了笑,道:「此『镜』吾爱,不怕不怕。」 长生乐得捧著那手亲了又亲,却听鬼董先生自顾续道:「明景為镜,你与亓小姐,也算得是天生一对。」 可叹长生素爱美物珍宝,纵迷明景之容,怜她惜她,却尚未生男女之情。长生道:「我自问无从骗她一世,日后机缘到时,也要朝君与她相见,我心方安。」鬼董先生无奈一笑,著他早些歇息。 至八月初,婚服製成,分送董、亓两宅。主人厢房已佈置妥当,长生又常睡在书斋,便著人将婚服晾在厢房衣架处。初七那夜,同科进士皆知长生大喜,做得那鸿臚寺少卿乘龙快婿,成群结伴前来拜访,要领他饮酒去。长生与诸人不熟,却也推辞不得,硬生遭人拉了出门。 临行鬼董先生著他备好解酒药丸,谁知仍是烂醉归来,摇摇晃晃跌入门裡,狼狈倒在地上。家僕忙服侍主人入房,更衣上床就睡,鬼董先生待人走后,悄然入书斋探望,见长生犹说梦话,不禁笑著白了一眼,转而去了厢房处。 屋裡昏暗,婚服掛於十字桁木架上,衣襬受阴风吹动,微摇了摇。此衣製成多日,鬼董先生初次来见,细观之,百感交集,轻手拂去衣上几粒新尘。忽想起甚麼,叹息不已,抚在衣领处摩挲,又自袖中取出玉觽掛坠,一併掛上。 初八一早长生宿醉难醒,僕人唤了许久,终是将他闹起来了,迎亲队伍已在门外等候,只等新郎出门。长生往厢房换得婚服,见那凤头觽掛於架上,低低一笑戴在衣内,出门上马,领花簷子入内城,过汴河北往亓府去。官贵之家礼俗甚多,直闹到午后,方接得新娘子,一路返还,申时才到。 门前热闹非常,家僕铺好青毡长席,迎一双新人入门,邻里皆来庆贺,又有诸多小童嬉闹。花簷子停在门外,明景面覆朱红轻纱,垂於冠下,一袭红衣端庄,徐徐下轿。长生忙下马相扶,笑言答谢拦门诸人,一抬头时,却见远处人后,汤玉也在。汤玉见他看来,遥遥微笑拜之以贺,拂尘一晃,转身去也。 郎家礼俗仍繁,虽则长生孤身在京,只设小筵款待邻里,仍要依礼安置陪嫁家僕,又得谢女家送行人,等等等等。长生家无长辈,幸好媒人不厌其烦,答应今日在旁提点,不然实是教长生焦头烂额、手忙脚乱。 傍晚吉时,方再请新娘出来,两位新人手持长缎,半青、半红,并肩至堂前拜天地。长生蹙眉望向手中缎布,想起那年寻得凤头觽,裹物之布,亦正如此,不禁心中一震。媒人见他走神,暗自往他臂上狠捏一把,方教长生回过魂来,与明景拜了堂,宣告礼成。 霎时锣鼓震天,要送新人入洞房去,明景覆红盖头,由长生掀去,红烛映衬,只觉眼前媒人娇丽绝尘,宾客僕人,无不惊為天人。长生亦忍不住笑顏,与她并坐厢房床沿,还待邻里妇人撒帐唱贺,剪髮合髻,才见有人送合巹酒来。 忽见门外一抹鬼影,才知已然入夜,鬼董先生书斋避了整日,尔今才来。长生朝他笑笑,接过酒盏,两盏之间有彩带相连,夫妻互敬,俯首正饮。长生垂眸望酒中倒影,恍惚却听一女子低语说道:「酒裡有毒。」 抬头望去,面前却不是明景,竟是几年前梦中新娘!长生骇然砸了酒盏,惊慌站起,再定睛细看,身前人就是明景,哪有他人?明景见他如此,也是惊得不知所措,长生侧首欲寻鬼董先生,却见他已不知去向,便坐下道:「娘子莫怪,昨夜出去饮得多了,难受得慌,今儿嗅到酒味便犯了痴。」 眾人听来,纷纷起哄笑开,忙又唤人再斟酒来。新人交巹过后,将空盏掷於床下,宾客俱出,往厅前用宴去也。 鬼董先生踱到院中,独立树下清净处,看四周红彩处处,听远处诸客喧喧,料想心中那人,正洞房花烛之中。昨夜婚服之前,驀然忆起,不记多少年前,他亦曾著此衣,幽都之中,与一魂腕缠红绳,执手对拜。 而今见嫣红遍佈,才想起魏判所言,曾经幽都满城彼岸花,十里红华,乃是那年那夜,他亲為此魂所佈。 此魂名字,王照之也。 鬼董先生倏然忆起几分旧事,不自落泪。又想他误饮那半啖奈河水,若当真為天谴天意,他与王照之当年,究竟何罪?逆天而行,此罪可曾赎毕?今世长生,会否受其牵连? 其中诸多秘事,无从记起,生死簿之异,亦无从探究。鬼董先生佇立许久,至深夜人渐散去,折返新人厢房之外,无声而叹。屋内不闻声息,惟烛影摇曳映於窗楹,鬼董先生停驻,却见丫鬟梅香走来,径自叩门而入,与屋内道:「回小姐……夫人,据说公子醉得厉害,已在书房安歇,夫人且睡罢。」 又听明景娇笑道:「罢也,由他去就是。」鬼董先生一愕,遂往书斋去。 孰料书斋空无一人,鬼董先生侧首看向左室,轻叹走去,穿门而入,果然见长生燃起小灯,独个倚在床边,手裡尚攥著新娘那红盖头。长生见得他来,信手拋起,恰恰落在面上,就听鬼董先生柔声笑道:「长生,你又闹甚麼?莫不是新婚夜,竟害怕了?」 长生藏匿盖头之下,咂嘴道:「朝君从前成婚,就曾怕过?」 鬼董先生回道:「吾不记得。」说罢掀去他面上轻柔红帛,骤然腕上一紧,已教长生捉住,神色忽转凄然,沉声问道:「朝君可知我前生、怎麼死的?」说著又颓然笑开,续道:「我曾梦见,就是新婚那夜死了。」鬼董先生心上刺痛,回道:「吾不知。」 长生注视之,轻声问道:「我是王然不是?朝君知道的,对麼?」 王然消逝之时,长生出生之日。鬼董先生坦然頷首,只见长生鬆开手来,喃喃道:「那便对了。」鬼董先生坐其身侧,问道:「甚麼对了?」长生悲戚笑道:「梦裡杀我之人,他与太爷爷……长得好像。」 鬼董先生嗅到长生身上酒气,不知他饮了多少,也不知他醉得几分,喟然回道:「照之乃你前身,吾亦近来才知。依稀记得,他亦是……吾妻也。」 长生轻笑,贴近那鬼,问道:「他是你妻,我呢?我算甚麼?」 四目相对凝住眸光,鬼董先生无从作答,惟默然而视。长生抚他清冷面容,忽地咬破指尖,血珠渗出,轻轻抹在那鬼唇前,细细揉开,旖旎如自己身上婚服,长生朦朧囈语,一再问道:「朝君,我算甚麼?」 色、香诱人,鬼董先生不自抿了抿唇,尝他点滴味道。 鲜血之美,轻易盖过心底种种忧虑,鬼董先生嗜血如狂、嗜爱痴狂,拋却一切天道人伦,骤然揽住身前人心上人,狂风烈雨也似狠地吻去。长生故意而為,激起他癲狂疯魔之慾,任他将自己摜倒床上,任他胡乱撕扯那身婚服,任他噬在颈边胸前腰下腿间,任他冰冷如铁石不顾一切贯穿自己心肠。长生痛得厉害,却仍紧紧抱住身上那鬼,随他身形起伏颤抖泣泪。鬼董先生尝尽血腥之息,稍有回魂,柔柔落下无尽轻吻,见长生吃痛如此,实不忍心。缓慢退出身来,又教长生扯住腰间,不许他走。鬼董先生俯首吻住,良久才放开来,尚未开口,长生泪眼婆娑,先道:「朝君,还要。」 鬼董先生纵容长生三年时光,今夜轮到长生,容他放纵蚕食自己阴魂阳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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