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尔若意识到齐鹤现在有点不对劲,连忙出声道:“小鹤,我们坐下来谈。” 齐鹤摇摇头,半跪在地,仰首望着他:“我弄不明白……”说着说着他竟然闷闷地笑出了声,笑声很轻,尾音细微发着颤,他一字一句地道,“林萧,齐思铭,朱苏允……他们有他们的爱恨纠葛,他们是爽了,我呢?” 他笑得越发不可止,从喉间滚出几声泣音,极其的痛苦之下,他哑了声,咿呀几声碎不成句。 他念着又愣了神,拿手捂住半张脸,宽大的袖子滑落下来,盘绕在小臂上的纹身流转暗光,隐隐透出点点血色——曾尔若一看就知道这人气息紊乱致使内力倒流,他抓住齐鹤的手腕,阻止他继续自虐。 齐鹤顺着他的力道抬起头,定定地望着曾尔若,似要攫住他心目中最通透人,轻声问道:“老先生,你能否告诉我缘由?天要杀我,何必如此曲折,拿恶咒折磨我,拿因果戏弄我,拿世事讽刺我,现如今,一步一行皆是阴差阳错,所求所得全是讹言谎语。” 曾尔若拥住他,可齐鹤还在问:“可这并非我之过,为何我要全担。” “你告诉我……”齐鹤单膝跪在地上,将头埋在老人膝上,冰凉的泪要跌不跌地含在眼尾,他呆呆地睁大眼望着干涸的地面,皲裂的纹路有蚂蚁在爬,“请您告诉我。” 曾尔若拍了拍他的背,低声道: “你受苦了,孩子。” 那滴泪终于落了下来。 —— 齐鹤推门而入,林萧侧对着他坐在床边,低头端详着床上躺着的人,听见门响头也没回,冷声嗤道:“你来得还真是挺晚。” 齐鹤瞧着这两人,轻轻赞道:“林萧,你也了得。” 竟也会于心不忍,还藏了齐思铭这么多年。 “你也不遑多让。”林萧还是只看着床上的人,颇有些没心没肺地说,“既然这么想杀我,这次便遂你愿。” 他温柔地抚摸着床上人的脸庞,只是那人无声无息的,那疤痕遍布的双眼辨别不出是否还睁着眼,但整张脸都毫无血色,嘴唇更是乌青。 “他死了。”齐鹤冷声道。 听到这话,林萧终于回头看着齐鹤,咧嘴一笑:“他本来还想等你的。但我先一步杀了他。” 齐鹤眉梢一动,委实有些困惑:“等我?” 齐思铭本就重病垂危,但他还有一桩心事未了,那就是为齐鹤取字一事。在齐鹤出生那夜,他祈愿母子平安,想得是鹤安,取贺你平安之意。但时过境迁,林萧时常吹他耳边风,添油加醋地谴责齐鹤这些年为非作歹,心狠手辣得可谓与林萧一个路子出来的,齐思铭心痛惋惜之余,他又弃了鹤安,取不群。 绝顶人来少,高松鹤不群。 他和朱苏允都曾以这首诗来表明自己,他们是志同道合的,但希望这回与齐鹤聊起这首诗,是殊途同归。 哪想齐思铭刚提到取字,这阵子事事顺他心意的林萧又发病了,通红着双眼,像只不得安抚的狂犬般叫道:“都快死了你还想着朱苏允!” 齐思铭深觉头疼,又觉得齐鹤泯于众生未尝不好,只要不是林萧这样的人就好。 他快死了都不让人安生。 …… “是啊,但我无法容忍。就像十几年前我无法容忍朱苏允,”林萧慢吞吞地说。面对穷凶极恶的仇人临死时,人们总想听到他痛哭流涕的求饶,起码得让他痛苦悔恨自己做过的腌臜事,但林萧不一样,他还嫌死得慢。 他恶劣地说:“齐鹤,我当时就该杀了你。以绝后患。” 林萧凝望着齐鹤的神情,可惜他古井无波。 “齐思铭招惹上你真是他三生不幸,”齐鹤拔出剑,轻声嘲道,“就算下地府,他也只会和朱苏允再续前缘,而不是你。” 林萧不顾及逼近的利剑,而是低头去看齐思铭,阴晴不定的人此刻却温柔似水得像初尝情爱的少年,他握着他的手放在脸侧,痴痴地看着他。 “思铭,你这么好,不会这么想的,对不……” 语声嘎然而止,砰地人头落地,腥臭的热血溅了死人一身。 夙愿一朝得成,齐鹤却没有快意,他只是嫌林萧的血腥得很,快步出了屋子,小臂撑在柱子上急促地喘息,凉气直蹿鼻子和喉咙,慢慢驱散那黏腻持久的气味。 一知事了,曾尔若蹒跚着走到他面前,将早已备好的丝巾递给他,语重心长道:“齐鹤,这次一走就不要再回来了。” 齐鹤明白他的意思,但他没有归处,也没有去处。 除开午康安最后对他说的……齐鹤伸手去接丝巾,目光落到手指上戴的戒指,玛瑙红得艳丽,在他瘦白的手上招摇至极,似在叫着——看我,看看我。 那人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从齐鹤脑海里一闪而过,这一下就好像狠狠凿去了一块重若千斤的隐石,从前与他的一幕幕若决堤之水,在他心窝上泛滥成灾。 齐鹤皱起眉,不愿去想他。 天高地阔,哪不是留。 【📢作者有话说】 这章是最虐小鹤的了。
第48章 齐鹤不欲多留,向曾尔若讨了一匹马就走。 周竹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从矮坡上跃到齐鹤面前,支吾了片刻才问道:“你真的打算一个人走?” 齐鹤有些放空的眼睛往下一望,好一会才聚焦到这个几刻不见就满身雪屑,头上还插了几根枯草的姑娘上,停顿了一会又轻轻瞥开,轻巧地上了马,淡声道:“尘嚣落定,我哪有不放人的道理。” “带我一程。”周竹连声道,“我的马丢了!” 齐鹤神色未动,只是叫道:“周竹。” “而且,”周竹丝毫不怯地原地转了个圈,给齐鹤展示她狼狈摔倒之后的惨状,再豪气万丈地挥手指着四周白雪皑皑的一片,正色道,“我迷路了。不是赖着不走。” 一旁的曾尔若一把年纪了,不愿他们再这样两厢僵持下去,不然冻死在自家门口的可能就是他,于是开口替周竹解了围:“既然如此,姑娘你也稍一匹马走吧。” 既然曾尔若开口了,齐鹤也不好着急赶周竹走,只能无奈地在原地等候。 周竹去牵马,曾尔若望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良久叹息道:“樽月现在应该和这个女娃娃一般大年纪吧。” 齐鹤道:“她只是无颜面对您,但总会回来的。” 曾尔若讶然回头,站在风雪中的齐鹤轻轻冲他颔首,无声地浅笑了一下,明明知道他并未见过苏樽月,这只是一句世俗不过的安慰,可曾尔若还是听进去了,犹如吃下了一个定心丸,无缘由地相信。 “我信。”曾尔若笑道,“不信的日子总比信难挨。” —— 齐鹤回去找了苏樽月一趟。 倒不是告知她师傅有多挂念她,而是履行之前的约定。 苏樽月先是诧异他这么快就回来了,接着给他把了一脉,随即像请瘟神一样将他请了出去,毫不客气道:“一个短命鬼,是要跟我的草药比命长么?” 齐鹤并未觉得冒犯,反而应景地咳嗽了几声,笑道:“说的不错,不过这寿命,我和你师父还是能比一比的。” 苏樽月眉眼一凛,冷声问:“你敢对我师傅下手?” 齐鹤有些讶异自己的名声已然残忍至此了么,只是委婉地劝告苏樽月老人经不起岁月的等待,而她已经补出了齐鹤滥杀无辜的戏。 齐鹤扣住苏樽月扑过来的手,无奈道:“他已百岁,你应该回去看一看他,而不是猜这猜那。” 苏樽月神情几经转变,最终定为迟疑,抬头望着他:“是我师傅给你带话的?” “不是,全看你。” 齐鹤点到为止,正要转身离去,却又听苏樽月说道:“那我也帮三殿下带个话。” 果不其然,齐鹤停了下来,她得逞地笑了笑:“他早知道你跟我的约定了,但是一直任由你。” 齐鹤霎时转头望住她,神色难明,看不出是否有良知作祟的那部分,苏樽月一副心知他的怒火烧不起来的了然样,意味深长道:“我笑他真傻,你摆明了不会回头,不然也不会这么毫不顾忌地把命交到我手上。但我现在我要回去了,你呢?” 齐鹤辨不出喜怒:“与你无关。” 这时周竹耐不住地探出头,喊道:“你们叙什么旧啊要这么久,快天黑了,要赶去下一个镇了!” 这次齐鹤没有再停留。 …… 周竹说出西谷有道捷径,要齐鹤随她来。 高低去哪都无所谓,齐鹤便由着她领进了一个荒无人烟的田野,但没想到是,他们刚一踏入就被斥候抓了。 押送途中,周竹讪讪道:“忘了告诉你,之前是有我哥这层关系才得以从这进入西谷的,前方十里是军营驻扎地。” 齐鹤:“……” 好在周迁来的及时,他们没有受皮肉之苦。 有道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而这都半年不见了,周迁确实与此前大相径庭,让齐鹤都差点看走了眼。 细细打量,他生得清俊疏朗,是个好容貌,而比他整张脸更夺目的是那双粲然的眼睛,像有团火苗在里头生长,落在哪都会烧,好似想要让被注视的人感受到他的热烈。 走近了,齐鹤才察觉曾经在他怀里饿得晕厥的少年竟身量不低,仅比他矮半个头,走起路来猎猎生风,厚重盔甲作响,目光坚定有力,端得是个小将军模样。 “哥!” 周竹一见到阔别已久的周迁,如离弦之箭一般迅疾地扑到了哥哥的怀中。 周迁温柔地接住了她,然而在交谈中,视线却若有似无地落在齐鹤的身上。 将周竹送回了周迁的身边,齐鹤自知这处也没什么好待的了,收拾了一下行囊就打算问问旁人如何从这回中原。 才跨出一步,身前就站住了一个人。 “请留步。”周迁歉然拱手,“我料想小妹应与齐公子说过的一些重话,但她本心善良,并非有意,请公子海涵。” 齐鹤轻轻抬起他的手,说:“周竹已经还了这份恩情,她对我的敌意也不是空穴来风,你不必歉疚。” 周迁摇摇头,认真道:“齐公子救过我,未来得及好好答谢。今晚请来我的营帐,我请公子喝一杯。” 齐鹤看他那副执拗的神态并不像作假,可身在军营中还是谨慎为上,遂而回绝,可他小瞧了少年“当报则报”的执着,当晚,周迁就摸着黑来到了齐鹤的营帐内。 “你懒得来,那我就主动来找你。”周迁坐到了齐鹤对面,从背后拿出了一串香气扑鼻的鸡翅,呵呵笑道,“其实你也不必担心军粮少,今天粮车到了,兄弟们都在外面喝酒庆祝。” 难怪喧闹至极。 齐鹤扶额,周家兄妹倒是两个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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