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找不出他话中的深意,只得稍稍偏过头:“谢相言重了。谢大人是朕的舅舅,朕知道他正是伤心,怎么会怪罪于他?” 谢岭似是艰难喘了口气:“是臣……教子无方。事到如今,臣已无所奢求。只求陛下,还念旧情,成全小儿一片,拳拳,报国之心!” 我忽然语塞,不知是因为这理由冠冕堂皇得甚至可笑,还是因为谢岭一辈子机关算尽,到老,却煞有介事地说出了胡话。 我上前扶起谢岭:“谢相多虑了。朕还年轻,朝中事务多要倚仗各位大人。谢大人本就是朝中肱骨,愿意回京助朕一臂之力,朕感激尚且来不及,又岂会阻拦?” 谢岭扶着我艰难笑了一声:“臣自知苟活不久……不能,扶持陛下。只愿谢储能多陪陛下几日,替陛下分忧。” 我麻木地听他说着,不懂他说这些酸牙又毫无意义的话是为了什么。等他定定盯着我,我也只能点头:“谢相放心,朕都明白。” 我想我不应该有愧疚的感觉,但我又确实觉得愧疚。 我不知道这种愧疚从何而来,我愧疚得毫无道理,于是我又开始觉得生气。 说到底,这还是个利用人心的计谋。 要是谢储如今只使得出这样的招式,我想我也不该太把他当一回事。 一七六 陆宁来见我的时间比我预料中还要晚。 但到底他还是来了,站在我面前垂头行礼。我朝他望了一会儿,莫名不敢让他抬头。最终我叫他免礼说话,眼睛只盯在他胸口的官补:“陆大人叫朕好等。” 而后我听见陆宁回道:“臣有愧,无颜面见陛下。” 我于是点头:“陆大人如今肯来见朕,想必已经想清楚了。” 陆宁未答,只是掀起衣摆跪在地上:“为国御敌,是臣的本分,臣万死不辞。” 如此云云,到最后,说的全都是些废话。 陆宁显然并不想给我什么承诺,满口家国天下,不过是不想掺合进派系争斗之中。 但我如果是他,经历过这么多事,大概也会同他一样躲避这些是非。这样一看,他当初同谢修有协议,或许也只是为了保全自己而已。 我不该自以为是,觉得他把谢修看得有多重。 这世上,有几个谢储这样的精神病。 殡礼那日我去大将军府拜祭,谢岭病得难以起身,所以是谢储主持。我进门时他在众人前迎接,我这才看见他回京之后是怎样一副形容:身着重孝,面色不佳,眼下挂着黑眼圈,虽然说话时语声清明,但整个人仍是一副萎顿的模样。 谢岭回去的第二天谢储便没再出现在宫门口,兴许果真是被谢岭教训过,又或许是为了谢修的殡礼做准备,无暇再去恶心我。他今天见我,礼数周全,说话严谨,谁能想到那之前他朝我发了有半个来月的疯。 谢修的灵位上谥了“文忠”,此外还封了安国公。但谢修无后,殡礼当日,我当众宣布爵位由谢储继承,世袭罔替。 而后我便率先离开,并未去看谢储是什么反应。 我得承认,转身离开的那个瞬间,我是有些操纵他人命运的快感。 超品虚衔,又是外姓,前途如何,全看皇帝喜好。 我好歹是扳回了一局。 当天晚上我就失眠了。 兴奋得。 我辗转反侧,干脆起床看奏本,顺便让有行备车,转天早朝之后我要去皇寺见曾煦。 我虚高的兴奋在到皇寺所在的山下,我看见谢府马车时戛然而止。 而当谢储一身青衣自山上走下,站到我面前行礼时,我便只剩下惊恐。 我抱有一丝希冀,小心问他:“谢大人怎会来此?” 谢储淡淡看向我,答道:“来见一位故人。” 我死死盯着他看,听见他平静又道:“他名字叫曾煦。” 说着,忽然朝我笑了一下。 “如今,是叫明煦大师。” ---- 端午快乐
第69章 69 == 一七七 我印象里的谢储一直是不苟言笑的模样。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他并不多笑,时常是面无表情,偶尔笑起来也只是轻轻抬了嘴角,气音一般“呵”出一声,就也算是笑了。 他鲜少有的几次似乎真情实意地因为高兴而笑,总是在我最倒霉的时候。 一如现在,他站在我面前,在我最得意的时候,笑着朝我擂下一记重锤。 是笑我自以为是,最终还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种错,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犯了。 怔忪间我看见谢储笑容忽然凝住,而后似是关切一般问我:“臣观陛下面色不佳,可是昨夜未休息好?” 我回过神,悄悄往旁边站了站,躲开他的视线:“劳谢大人关心,朕很好。朕还有事要拜访主持,便不留你了。”说完我便不再看他,迈步往山上走去,“有行,替朕送谢大人。” 我在山间的路上向上爬了一会儿,隐约听见山下马车奔驰远去的声音。又不一会儿,有行带着人也爬了上来。 有行站到我身边时我顿时 泄了气,只觉得浑身无力,靠在一块石头上慢慢坐下。有行站把水递给我,我却如鲠在喉,一口水都喝不下。 我问他:“他和你说了什么?” 有行垂头答道:“谢大人说,陛下面色不好,教我,好好照顾您。说完便上车,回,回去了。” 我盯着一旁绿意渐生的树枝看了一会儿,又朝他道:“谢储所言,你觉得有几分可信?” 有行难得凝眉思索:“说不准。” 说不准,便是几分都有可能。 如果谢储说的有十分可信,毫无疑问,我又落入了他的圈套之中。我与曾煦的相识最久能溯及到陆云暮的死,若自那时就开始计划,这背后牵涉的人和势力都是难以估量的巨大谋划,而他们所图的,也显然会远超我的想象。 尤其曾煦作为一个穿越者,谢储能同他谋得合作,不知道是许诺了怎样大的利益。但比起利益,最大的可能便是谢储手里有足以吸引他的东西,让他宁愿舍弃一起长大情同手足的师弟,甚至以他们的死为代价,也要得到。 他们这样大的手笔,如今来看,只是为了引我入彀? 曾煦说过,我十分重要。 他是个道士,兴许真的知道更多我不知道的东西。 那我在他们的谋划中,又是如何的存在? 只想一想便让人不寒而栗。 我深吸了口气,而后慢慢呼了出来,起身朝有行道:“不管有几分可信,你那传递消息的渠道也不当用了。” 我定定看他:“如何处理,也不必朕多说吧。” 还有一种可能。 那便是谢储说的毫无可信,他不过是得知了些捕风捉影的消息,知道曾煦在此,特意来使一出离间计。若是成功那便成了,若不成功,也算是对我的一个威慑。 毕竟齐文初之死,早已公开定性是武当逆贼与鞑子勾结所为。如今我同这改头换面的逆贼头目私下来往,要是被公之于众,一顶为登位勾结反贼对兄长痛下杀手的帽子便能牢牢扣在我头上,即便知情人都知道实际到底如何,舆论一起,民意沸反。 我有多少张嘴也说不清楚这其中的理由,又谈什么同他斗。 而倘若果真如此,关键就是,他是如何知道曾煦在此? 宋小哥不会背叛于我。 曾煦还在,王恒川即便想翻脸,也不是时候。 如此来看,只能是有行这里出了问题。 这便十分明了:有行出身谢府,一度做了亲信,又被谢储指点建了自己的渠道。这其间,被插进一个内应并非难事。即便不是内应,收买人探听些消息,显然更有门路。 但无论真相到底是哪一个,这条渠道显然已经废了。 留着,只能徒增后患。 有行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点头称是,又问我:“陛下可还要去见明煦大师?” “当然要去。”我立刻回答。 之外的一种可能,便是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我很好奇,曾煦会给我怎样一个解释。 说起来,曾煦对我同他们又有什么两样?不过是一个摆利益,一个谈理想。 在来这儿之前,我从未发现真心竟然这样难得。 这真是一个吃人的时代。 我到皇寺时,曾煦已经在山门前等我。 我慢慢踱到他面前,看着他面上的表情:“朕并未着人通传,明煦大师怎会在这儿等朕?” 曾煦淡淡开口:“粗制滥造的网络小说里,当反派来骗主角去谋划对付他的盟友时,接下来的剧情,就是他的盟友发现了他们的阴谋,同主角反目。” 我盯着他道:“明煦大师的意思是,这其实是谢储的离间计,是朕误解你了?” 曾煦表情未变:“齐文裕,你应该知道,若我想同他合作,不必来套路你。谁来做这个皇帝对我而言本就不重要,只是因为皇帝是你,我才愿意为你谋划。” 我也点头:“明煦大师不为凡俗欲望所累,朕当然知道。但俗世之外,却实在难说了。” 曾煦似乎有些疑惑:“你说什么?” 我定眼看他:“你我为什么会来此?” 曾煦不语。 我于是只能点头:“好吧,那换个问题——怎样才能回去?” 曾煦这次答得很快:“我不知道。” 我听得笑了:“明煦大师,朕不同你计较,你便当真以为朕好骗。” 曾煦沉默一会儿,叹气道:“我从未骗你。不告诉你的,只不过是因为告诉你也没用,你知道了不过徒增烦恼。总归是回不去了,知道了原因又有什么用?” 我望了他许久:“你并未信任过我,又凭什么让我相信你这种站不住脚的话。” 曾煦并未回答,却垂头笑着叹道:“所谓信任,从来不是一方求,一方予。齐文裕,我曾想同你交心,但一直以来,都是你将我拒之于外。” 他看向我:“到今日,我都只知道你叫齐文裕。你可曾想过告诉我,你本来是叫什么吗?” 一七八 我之后再想,可能确实是我对曾煦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他虽然有刻意引导我,但走到今日这个地步,到底是我自己选的。 我与他,没有什么亏欠亦或者承诺,我只需要知道我与他有同样的目标便足够,其他的并没有什么所谓。 谢储想引我去怀疑曾煦,我不该这样轻易这样就着了他的道。 临走时曾煦递给我一封信,说是他着人探查齐氏太/祖起家消息。我打开一看,那上面写了个故事。说,齐太/祖与前朝皇室有血缘关系,其祖母是前朝郡主,祖父则是前朝探花。后来他祖父外放皖北做知州,曾官至一省府尹,齐家也算是富甲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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