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璟早就不会像当年那样凶巴巴地赶他走,他乖乖咽下汤药,拉住晏钧的袖子,“长策哥哥,今晚会留在宫中陪我吗?” 晏钧拿勺子的手微顿,“今夜……不行。” 萧璟失望极了,他跟晏钧打商量,“那多呆一会好不好?等我睡着了你再走。” “臣……” 晏钧握着药碗,金器繁复的花纹硌在掌心,他道,“臣是来,请陛下重拟殿试考题的。” “扶云台失盗,林中丞等人已在彻查,但为保考试公允,想请陛下……重拟试题,送去扶云台。” 晏钧一口气说了大半,再抬头,剩下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萧璟无声无息挂了满脸的泪,他垂下眼轻声道,“原来是这样。” “照棠,”晏钧几乎是哄着天子,“等扶云台安排好,我再……” “既然匣子被动了,那就重拟一个吧,”萧璟低声打断了他,“中书令,你过来些,我将题目告诉你。” 晏钧没有动,他沉默很久,才慢慢地回绝,“还是请陛下亲自誊写。” 闻言,萧璟失声笑了起来。他从晏钧的怀里离开,扬手唤来崔忠承。 “大监……你来代朕写,”天子削薄的身体坐直了,未束的黑发散了满背,还有一点黏在颊侧,病容仍在,声音冷肃, “让中书令看好了,此事与他毫无关系。” 写着试题的黄笺被封进匣中,印玺仔细盖好,从头至尾都没让晏钧插手。 崔忠承躬身把匣子交给晏钧,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萧璟在身后道,“让中书令出去吧,朕要休息了。” 晏钧什么也没说,或许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接过匣子。退出保宁殿的时候,听见重重掩映的珠玉帘后,有器物落地的声音。 起先是那只盛药的金碗,接着是两旁的雪青梅瓶,再是其他的什么……唯一不同的是,寝殿内寂然无声,萧璟不会再哭闹了。 林如稷那边焦头烂额,他应该马上赶去扶云台的,晏钧的脚步却黏在原地没有动。 或许……再陪他一会也来得及。 上一世萧璟也曾发过热,那时晏钧在扶云台辅考,也没有来得及看看萧璟……殿试结束那天,还是大监不小心说漏了嘴,他才知道了这件事。 晏钧难得有这样举棋不定的时候,他转了个身,望向寝殿的方向,末了条件反射地蜷了蜷手指。 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自己呼吸急促起来,指尖触到掌心,两处的皮肤都比寻常要热—— 晏钧心中倏然一震。他伸出指头搭在自己的脉搏处,只短短几息,那柔软的怜惜的神情就从他英俊的脸庞上褪去,晏钧看着寝殿匆忙进出的人们,手指嵌进掌心的皮肤,用力地几乎要握住血来。 * 偏殿守着药炉的监侍跪在地上,茫然又恐惧看着乍然闯入的中书令。他将铫中属于天子的残药倒入盏中,又一饮而尽。 “中书……中书令……” 对方的表情太过恐怖,监侍抖着声音为自己开脱,“汤药都是……都是太医院送来的,奴才按着嘱咐熬好,不敢擅动分毫……” 天子寝殿的动静他也听见了,正在庆幸火烧不到他身上,就来了个更难伺候的——监侍暗暗叫苦,埋头不敢再说话。 中书令气息不稳,过了很久,他才说,“不关你的事。” 丢下这句话,他转身离开了偏殿,小监侍不明所以,哆哆嗦嗦抬眼去看,权倾朝野的重臣背影依然修挺,一身朝服却在雨幕中簌簌抖动——灯色下,那象征权力的浓紫色深得可怕,像一汪凝住的旧血。
第9章 九 == 因为试题替换及时的关系,第三日的殿试进行很顺利,被虎贲围住的考生得了安抚,只说是搜出了可疑信件要彻查,天子似乎也没有责怪的意思,还给考生们每人赐下一份湖笔和绩溪墨,就这么遮了过去。 只是少年天子那点眷顾,是烛焰上包着的薄纸,总有一时要被烧穿的。 殿试第三日,按惯例要开宫宴,九名登科的进士要当着朝臣的面觐见天子,自此正式成为天子门生。 扶云台的正殿前忙乱了整整一天,到了夜色初降,这本就用来宴饮享乐的建筑已然恢复了往常的奢靡精致,瑞脑龙涎弥散在空气中,侍女身量窈窕,捧着的鲜果香花比她们的脸庞还要香甜芬芳。 林如稷独自站在偏殿的廊庑下,短短几天憔悴了一圈,看起来真有点像小老头了,晏钧走过去,他尚反应了一下,才怔忪地回过神来, “哦……中书令。” 晏钧和他一样没有带冠帽,墨发束得很规矩,露出干净的脖颈线条,老中丞看着看着,忽然摸了摸自己花白的发髻,叹气一样地笑,“老啦,连经办个殿试都做不好了。” “事出突然,怎么能怪你。”晏钧望着不远处的灯火。 林如稷却苦笑,“几十年奏疏不知道写了多少,真到自己遇事,不知怎么就昏头了……还说想收几个门生呢,真是没脸。” 他们都知道说的是封锁客栈之事,现下所有人都知道了个七七八八,虽说天子似乎不准备追究,但谁知道呢? 晏钧没有安慰他,他本来就不是能软语温存的性子,只会单刀直入地解决问题,“人呢?” 林如稷也简短地回答,“房间里。” 他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叫住了晏钧,“中书令,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实在不必……” 按在门扇上的手停住,晏钧回过脸,突然问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中丞,你在任多久?” “……三十余年。” “中丞不觉得倦吗?” 晏钧望着被光影照亮的窗纸,外头那么喧闹,里头却仍是晦暗一团,“我倒是很倦了。” 林如稷惊异地望着他。 年轻的中书令微仰着头,沉黑的眼瞳安安静静,朝堂共事,他从来强势果决,以至于让老臣们都忘却了他也只是个值得关照的子侄辈。 “你十五岁便拜官入朝,南楚建国这么多年也是罕见……”老中丞莫名地意识到了什么,“天资如此,何必自苦?” 晏钧像从迷梦里醒来,展颜微笑,“所以不是好意,我和中丞本就是……” 他停了一下,用了个俏皮的比喻,借以安抚老中丞,“一条绳上的蚂蚱。” 他推门进去,代替林如稷审那个偷换试题的虎贲卫。扶云台上守备森严,萧頫又跟他一直呆在一起,最大的可能就是监守自盗,在场虎贲卫挨个审查,果然找到了端倪。 只是这人显然被精心挑选过,无亲无属,连名字都是顶替的,显见被上峰推出来做替死鬼的,晏钧也并不准备把他提到众人面前供述罪状,问过了该有的问题,他就离开,把虎贲卫孤零零地留在房中。 弃子是走不下扶云台的。 晏钧清楚地知道这一点,他没有试图去救,或许因为他也觉得对方不可以再开口,不可以再把今晚对他说过的话,跟任何一个人吐出一点半点。 思及此处,他和这个虎贲卫似乎也没什么分别。 因为这个缘故,今夜的宫宴上,本该领率群臣道贺天子的中书令显得分外沉默,他坐在离御座最近的馔桌旁,不饮酒,不多言。 萧璟今日穿得繁复,绛色团领的礼服织着蟠龙卷云暗纹,他的脖颈被雪白柔软的衬袍交领覆住,仍然抽出美好的弧度,一直延伸到精巧下颌,含情眉眼。 前两日的高烧似乎对他毫无影响,天子比平时更要神采奕奕,待人也亲切许多,他瞧见了晏钧的异常,却不知道是不是赌着一口气,也不跟他说话,兀自同其他恭贺的臣子交谈。 他今日大喜,即位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真正拥有自己的门生,几乎比立后也差不到哪里去了,故而虽然中书令神情不好,一些急于献媚的臣子还是奉酒上前,好听话不要钱似的捧给天子,送予天子的门生们。 九名进士身着青色朝服,按排名站在殿中,萧頫也考上了,他笼着袖子躲在人群里,长睫毛似抬非抬,扫了一圈看向贵亲们坐着的地方——萧氏没什么近亲,其他宗室血脉大都在自己封地呆着,因此馔桌后只坐着萧广陵,他今天也穿了亲王服,还是不肯规规矩矩地坐好,见到萧頫看过来,就眯起眼睛,冲他吹了个无声的口哨。 萧頫认得,当年他们在定州训鹰,萧广陵嘉赏一只鹰的时候,就会往它的口喙里塞进一块肉,再吹这么一声口哨。 少年于是朝自己的父亲抿唇笑了笑,他转过脸,那笑容又很快消失不见,就像个提前预知危险的小兽,悄悄收敛起所有声息,以躲过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 …… 酒过三巡,筵宴到了尾声,在场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醉意,游兴尽了,就有其他的什么心思,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来。 “陛下……!” 就在乐舞止歇的当口,那灯影照不到的黑暗角落中站出来一个虎贲卫,口呼陛下,一个头磕在坚硬的白玉地砖上。 “陛下!求您明察!”他抬起头,额头上已是血淋淋一个创口,声音也像含着血,“我们虎贲营上禀圣意,从未有过不臣之心!” 殿宇中顿时安静下来,片刻后,有人叫道,“天家设宴……你算什么东西!还不拖下去!” 可惜,跪着的是虎贲卫,自然不会有人听他的话,那人叫嚷不成,颇为尴尬地缩回手,竟一下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了。 “吵什么,”晏钧出声替他解围,又起身行礼,“陛下,不要惊扰到了新科进士,臣带他下去……" “不。”未及说完,萧璟已打断他的话,凤眸中泠泠光闪,说的话却似赌气,“都是朕的门生,有什么不能听的?” 他转向虎贲卫,“你好好说。到底怎么回事?” 虎贲卫已经卸甲摘盔,只有一身玄色衬袍,“臣是虎贲二营首领赵千山,殿试便是我带着营内弟兄守卫,如今扶云台失盗,辅考林中丞却说那盗试题的,是……是臣的属下!” 他似是悲愤异常,膝行两步上前,“陛下!我等虎贲卫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更何况被诬盗题的弟兄他不仅无父无母,甚至尚未成家……这样的人,又有什么理由盗题!!” 扶云台上卷起一阵冷风,裹挟着细雨,让在场的人都打了个寒噤。那本被掩盖在衣香鬓影之下的残酷甚至等不及筵席结束,就匆匆忙忙地粉墨登场。 林如稷霍然起身,“你乱说什么!从他处搜到了纸卷是千真万确的!” “那纸卷在何处!” “已被灯烛烧了,剩下的残纸确是陛下的手迹,都是验过的!” “这怎么能算证据?”赵千山咬着牙道,“虎贲卫都是混住,寓所谁都能去,谁知道是不是旁人放进去的?不如林中丞说一说,我兄弟好好地领着奉饷,为什么要冒着杀头的危险做这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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