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頫轻功极好,春闱前十几年从未在上京露过面,是个实打实的生面孔……事情的原委晏钧当年便已查出来,但是奏疏报给小皇帝,却因为一些连他也不知道的原因,从此被压了下来再没提过。 晏钧轻轻叹气,他合掌,把多情柔嫩的柳叶带着露水留在手心。 不论如何,至少林如稷此时不会像自己当年那样紧迫了。 萧頫把那本书翻了个遍,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又拿起另一本,哗哗哗飞快地看到尾页,终于耐不住性子,抬起脸看了一下晏钧。 晏钧倚着窗台也在看书,烛火照亮半幅侧脸,让他看起来像是玉石雕成的温润人像,只有沉黑的眼瞳间或一动,顺着字行走下去,气质沉和。 上京的权贵那么多,他却和那些人完全不一样。楼下的士子们满嘴功名利禄,一口一个中书令的叫着,事到临头却根本瞧不出来。 萧頫有点想笑,他的思绪飘了飘,很快被窗外异样的响动拽了回来。 那数百级台阶上忽然出现了虎贲卫的身影,打起的火把从高高的正殿一路亮起,驱散了夜雾,像一条火龙似的向下方延伸。 很快栅栏被开,虎贲卫们鱼贯而出,直冲着这座客栈而来,学生们都被惊了起来,很快又被明晃晃的刀剑震住。 “奉官长的令,方圆五里戒严!” 那领头的虎贲卫是个圆胖脸的中年人,吼了一句后又笑吟吟地安慰学生们,“别慌,只是例行检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说是这么说,可在场到底有这么多学生,不是每个都愿意听话,更不是每一个都肯打开行李任人查验,一下子叫嚷起来,客栈里乱糟糟闹成一团。 两人所在的房间也被推开了,进来的虎贲卫气势汹汹地一挥手,“你!书箱打开!查验笔迹!” 萧頫懒洋洋地看他一眼,又看了看晏钧,嗤笑一声,从桌上拿起一张写着字的纸,团成团砸了过去。 虎贲卫平日驻守扶云台,并不认得他们,被纸团砸了个正着,顿时大怒,“什么态度!起身站好!” 萧頫才不会搭理他,倒是晏钧又拿了一张纸递过去。 虎贲卫收了纸,侧目打量了一圈晏钧,可能是觉得他也像是读书人,十分不客气地说,“你!也去写一张交过来!” 晏钧说,“我不是考生。” “不是考生更要写!”虎贲卫道,“大半夜跑来客栈,鬼鬼祟祟可疑得很!” “……” 话音未落,晏钧和萧頫不约而同对视了一下。 萧頫摊手:“你一直看着我的。” 晏钧看向虎贲卫,“是不是扶云台出了事?” “这是你该问的?”虎贲卫伸手,想搡着晏钧往桌前按,“快点写!” 写满字迹的纸张在桌上渐渐堆成小山,虎贲卫杨善文那张圆胖脸上堆着的笑容却僵硬得快要裂开。他站在门口,腿肚子一个劲地发抖。 殿试题目泄露,做守卫的虎贲卫肯定脱不了干系,特别是他这种领头的,说不定连脑袋都保不住。 正发愁着,他听见二楼一阵响动,再一看,刚才上楼收纸的兄弟被人丢在了走廊里,五体投地,趴在楼梯上咯噔咯噔滑了下来。 杨善文:“!!干什么呢!” 好歹也是吃皇粮的,还能被一群书生欺负了,他本来就憋着气,这下提着剑冲过去,正要往楼上走,二楼房间里出来一个穿士子服的少年,抱住胳膊一脸冷漠地看着他。 “考生!你……” 杨善文气运丹田,指着他刚吼了一句,屋里又出来一个人,浅色长衫系着宫绦,墨发高高束起,清俊面孔不带笑容。 “杨善文……虎贲卫二营副领。” 他朝下看了看,非常清楚地报出杨善文的队属,又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虎贲卫的腿肚子这下真正转了筋,不知道是疼还是条件反射,他噗通一声跪下了,连哭带笑一个头磕在地上,嗓音破锣似的直接劈了, “中书令,求您救救属下吧!” …… 淫雨霏霏,高台上愈发寒凉,林如稷却额头见汗,他不动声色地悄悄用帕子拭去,不叫旁人看出端倪。 扶云台之上几步一岗,守得连苍蝇都飞不进来,更不要说放着题目的侧殿,他百思不得其解,唯一的指望就是在扶云台和考生中搜索的虎贲卫能给他带来点什么好消息,哪怕是线索也行——可他也知道惊动这么多考生,不到明日便要惊动天子,怕是难辞其咎。 “都别慌,”林如稷最终咬了咬牙,安慰属下,“天亮若还找不到人,我亲自去求见陛下请罪,断不会祸及你们……” 话音未落,阖着的门扇响了一声,老中丞抬脸去瞧,眼中乍然一亮,又迅速黯淡下去。 “中书令……”他撑着,不想拉对方蹚浑水,“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吧。” 晏钧的视线往桌上一扫,见到红漆匣被放在当中,便猜到了八九分,心头猛然一沉,说不上是痛是怒。 “中丞守着扶云台,不要叫考生闹起来,叫虎贲卫都回来整队。” 他不是辅考官,无旨在身,最终也没进殿内,只大略安排了一下就转身往台下走, “我去见陛下。” ---- 关于前世的事情我觉得有必要说一下……首先小皇帝喜欢他,但是也要杀他,这中间没有误会,一方面是人物性格的关系,另一方面的原因我会在后文慢慢解释;至于小皇帝是怎么做的,长策这一世又准备怎么应对他(收拾他),后文会写的!能保证的小皇帝真的很了解很喜欢长策哥哥,他不会折辱对方的
第8章 八 == 保宁殿中,情势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晏钧从一个忙乱的殿宇来到另一个,他随手拉住一个小监侍,询问情况。 小监侍见是他,连忙跪下行礼,“陛下今早高热不退……太医院说是体弱风寒,已经开了方单,药也给陛下服过了。” 跟在保宁殿的人各个乖觉,还不等主子多问,便将前因后果说的清清楚楚。晏钧情知他也不会了解更多,便掠过他,急匆匆向殿中走去。 小皇帝年幼登基,那些本该是孩童拥衾酣眠的时光,他都要被迫在天未亮时起床,哪怕上朝之前哭了一遍又一遍,哭完了也只能坐在御座上,听那些他根本听不懂的话,再把前夜臣工写给他的回答一字一句背出来。 在同龄的萧頫和玩伴纵马飞驰的时候,他躲在不见天日的高穹深宇里,在成年人的斗争里裹挟前行,因为缺失锻炼,早早开慧,萧璟从来体弱,随便受一点风寒,就能折腾许久都不见好。 晏钧撩开床上垂下的丝帘。萧璟睡得不安稳,两颊是烧透的晕红,因为呼吸不畅的缘故,他微微张开口,却没能获取更多的空气,略显焦急地在睡梦里蹙起了眉。 “太医说不妨事,”崔忠承在旁小声道,“这两日按时服用汤药,不会影响后日殿试。” 晏钧颔首,他换下身上沾了雨水的衣衫,才坐在床边,扶着小皇帝半坐起来。 皮肤的热度透过中衣都察觉得到异常,萧璟烧得厉害,只含糊地呢喃一下,胸膛的起伏却渐渐缓了下来,睫毛微颤。 “晚上的药吃过了吗?” “还没呢,刚送过来。” 崔忠承怔了怔,叫过身边人奉来一个托盘,用小银勺试过才捧在手上,“中书令,老奴来喂吧?” 晏钧伸手过去。 “这……”崔忠承有些犹豫,停了停才将药碗递给晏钧。 药碗放在掌心有些烫手,涩苦的气息扑鼻而来,晏钧用小勺舀起,迟疑一下,先送进自己口中试了试温度,确认温度合适之后,才拍了拍萧璟的胳膊,轻声唤他, “照棠,照棠?吃了药再睡。” 萧璟半梦半醒地,睁眼见是晏钧,哑着嗓子叫道,“长策哥哥……你来了?” 他艰难地仰起脸看他,呼吸间气息滚烫,瞳水却潋滟含光,任谁都看得出其中欣喜。 晏钧心头不能克制地发软。 他最怕见萧璟生病,总觉得是自己没照顾好他,也怕他病中的哭闹,那年冬萧璟开窗看了会雪,转头就发起热来,晏钧刚升户部侍郎,跟着一群老臣进宫探病,还没进保宁殿就听到小皇帝的哭闹声。 “我不喝!”榻上的孩童脸颊烧红,脾气倒差得顶天,把送上来的东西都砸摔干净,瞪着眼,但还是泪汪汪的,“我不喝!我要见爹爹!” 先皇丧期未满一年,他没心地耍了一通脾气,倒把老臣们说的沉默了,许久太傅从人群中走出来,温声安抚小皇帝,“照棠,陛下已经不在了……” “……”萧璟瘪着嘴看他,片刻扭过脸带着哭腔道,“太傅胡说,我不听。” 之后太傅再哄,萧璟就只当听不见,还用手捂住耳朵,缩在榻上悄悄抽泣。几个老臣都是抱孙的年纪,最是拿这么大的孩子没有办法,面面相觑之下,只好看向唯一年轻的晏钧。 十七岁的晏钧被赶鸭子上架,倒也不觉得尴尬,在老臣们期待的目光里踩着满地碎瓷走过去。 “滚开!” 小皇帝不想让他过来,砸无可砸,干脆把怀中的被子当武器去丢晏钧,又伸手指住他,“你是什么人!让你滚开听不懂吗!” 小脸圆鼓鼓的,一双凤眸睁得厉害,偏长睫毛上还挂着泪,把气势削减了不少。 晏钧一把从榻上抱起小皇帝。他少年时已是身姿出众,抱得萧璟一下子双脚离地,雪团似的天子惊呼一声,死死搂住他的脖子。 “陛下,臣是权户部侍郎晏钧,”他不放萧璟下来,一边郑重其事地说,“陛下吃了药,您的爹爹才会高兴,陛下想让他担心吗?” 萧璟怒道,“放肆,你敢训斥我?!” 他想打晏钧,又不敢松开手,张开嘴在他的肩头狠咬了一口,稚声稚气地恐吓他,“朕要砍了你的头!” “陛下病成这样,拿得动印玺吗?”晏钧笑着,“咬人都不疼。” “……” 萧璟气得要命,居然也不哭了,瞪着他半晌,咬牙切齿地说,“太傅!” 老爷子“哎”了一声,萧璟还抱着晏钧的脖子,转过头气鼓鼓地看他,“你拿药来,再替我记下这个人的名字,等我好了,我要好好收拾他!” …… 从那之后,每次小皇帝三病两痛,老臣们也不再去碰钉子了,把晏钧往保宁殿一推,横竖他年轻气盛,扛得住气,也有的是办法对付萧璟。 或许他们会后悔吧?那个被他们推进天子寝殿的年轻朝臣,居然会得到天子如此盛眷,以至于到了让人忌惮的程度。 唇角的弧度渐缓,晏钧黑眸沉沉,他重新舀起一勺汤药,递过去轻声哄萧璟,“不烫,早些喝完就能吃蜜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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