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说他看着挺好,转眼就来含沙射影,晏钧冷笑道,“还是定安侯想的周到,备了药不算,还能在皇宫内来去自由。” “中书令说笑了,”萧頫不卑不亢地行礼,“那我就先回去了。” 他的碧绿瞳色在天光下看得不分明,五官也不像异族,只有睫毛长得过分,扇子似的一个弧度遮住眼瞳,若没有世子身份,大概率会被上京众世家榜下捉婿。 但晏钧对萧广陵没有好感,对萧頫亦然,出于上一世的记忆,他临走又警告他,“世子还是专心准备殿试,少放些心思在杂事上。” * 今日上朝,群臣间的气氛显见得不大一样。因为晏钧荐举林如稷的关系,御史台言官们的表情都柔和许多,再不像以前那样横挑鼻子竖挑眼,恨不得每天八个奏疏骂他专权;其他朝臣则神情各异,朝堂风云变幻只在朝夕之间,中书令这一举动究竟代表什么,实在值得他们揣摩揣摩。 晏钧只当不知道,任由众人眼光盯着他,横竖离殿试不到七日,看两眼也不碍着什么。 “林中丞,请留步。”他在下朝的人流中拉住林如稷。 今年春闱的人数本就多于以往,殿试的规模自然格外隆重,三百多学子要在宫城东侧的扶云台考试,林如稷忙得焦头烂额,茫茫然被晏钧扯住了袖子,“啊?” 两个重臣往殿前一站,身边自动空出一大块空地,还有许多臣子想看又遮掩的视线。 晏钧问,“殿下的策论考题可发下了?” “已经收好了,放心。”林如稷和他的关系最近缓和许多,边说边向外走,老中丞苦笑一声,“今年这琐事啊……我这把老骨头可算是折在这里了。” 晏钧笑笑,上一世的殿试就是他经办,自然知道事物繁杂又细碎,“之后陛下必有嘉奖。” “嘉奖不要紧,”林如稷摆摆手,“若能收几个好门生,也不枉辛苦这一场了。” 两个人聊了几句闲话,提到考题上,晏钧停了停,开口问道,“中丞看了试题不曾?” “这怎么能看!”林如稷赶忙道,“天子出题,就算我等辅考,也只能在考试前夜印卷的时候才能看。” 殿试是天子主考,策论试题也由皇帝亲自出,故而绝不能泄露,扶云台会提前两天将辅考官和试题封闭在内,考试前一日才允许他们拆开纸封,将试题交由虎贲卫印发。 晏钧微微蹙眉,知道老中丞的性格太过忠直,到底也不能说得太透,只好道,“那么试题匣必得看紧,别让闲杂人等靠近。” “这个自然。” “好。” 晏钧颔首,他不是个多话的人,言尽于此也不再开口。 老中丞的表情却像是若有所思,他看着晏钧的背影,忽然出声道,“中书令!” 晏钧回身看他。 “上次说过物色适龄贵女的事……”林如稷轻咳一声,“中书令可还记得?” 老爷子为官几十年谏天谏地,连先皇都要让他三分,这时候难得有点尴尬,“不因为这辅考的事,只是觉得中书令不是老臣以为的那种专权跋扈之人,若……” 晏钧哭笑不得,“中丞,我没有娶妻的打算。” 林如稷说,“你今年已有二十五岁了吧……” “陛下还未立后呢。” 晏钧脱口而出这句话,随后便有些怔忪。有些丢失在记忆深处的模糊光影一闪而过,抓也抓不住。 “到那时再说吧。”他最终只是这么敷衍着。 …… 雨又下起来了。 扶云台紧挨着宫城,架在数百道阶梯上的主殿在雾气里半遮半掩,平日里作为南楚的天子和权贵宴饮取乐的地方,四周戒备森严,除了供士子休息的客栈别无他物。 此时,客栈里已住满了前来殿试的士子,他们推开窗就能看到辅考官们在虎贲卫的簇拥下登上扶云台,潮湿的雨雾里,一色的绯红朝服也看红了士子们的眼。 “今日那些都是五品以上的官员吧?” 直到吃饭的时候,客栈中的气氛依然热烈,大堂内满满登登坐着学子,每个人都在讨论今日的事,有个人问,“那个紫衣的是谁?中书令晏长策吗?” “你什么眼神啊,晏长策才多大,”另一个人笑他,“那是御史中丞!” “啊?中书令今年不做辅考官吗?” 有个人颇为失望地开口道,“我还想做他的门生呢。” “有点出息行吗?拿到名次那可是天子门生!中书令算什么!” “你懂什么,现如今天子还不是……唔唔唔!” 开口的人话说到一半就被朋友捂住了嘴,湮没在嘈杂人群中。 “不过……”又有个声音说,似乎家里有人做官,听到一点风声,“听闻这次中书令主动让贤,不知是何缘故……” “嗨,被弹劾怕了呗……要不是为了博个好名声……” 萧頫低头吃着碗里的食物。他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看起来沉默寡言。 身边的同伴问他,“ 泽行,等会一起温书吗?” “不了。”他放下筷子,“我出去买点东西。” 萧頫出门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了。这间客栈地势低洼,长衫的袍角很容易被积水沾湿,他打着伞走得很慢,索性没有多远,就走到了扶云台下。 台下栅栏已锁,扶云台上的主殿亮起了灯,夜色里更如天宫仙境,璀璨夺目。 可惜萧頫不是第一个看到这样美景的人。 晏钧打着一把青竹伞,仰头专注看着云雾深处的扶云台,片刻转过脸,静静地看向萧頫。 与此同时,扶云台的侧殿里寂然无声,辅考官们鲜红的朝服不住抖动,每个人都面如土色。 林如稷的脸色更加难看,面前的书桌上摆着一个红漆小匣,他沉默许久才伸出手,指尖犹疑着,缓缓接近匣上的黄纸—— 那盖着天子印玺的纸封未经触碰,就已经张牙舞爪地飘动着,露出其下崩开的锁扣。 ---- 萧頫(fu),三声
第7章 七 == 扶云台下,萧頫执着纸伞,同样安静地看着晏钧。 年轻英俊的士子,目光锐利如砭骨的尖刀,和他倦懒散漫像只老猫的父亲一点儿也不像。 “晏……先生,”萧頫最终笑了笑,用一种很轻的惊讶的口吻道,“你怎么来了。” 晏钧不答,他招手,“来。” 他背靠巍峨高台,看着走过来的萧頫,叫他抬头去看,“当年你父亲给你请封,就是在这里。” 萧頫目光不动,“十七年前,晏先生多大?” 晏钧笑,“当然,我也是听旁人说的。” “当年定安侯就这样一步一步走上去,去见高台上的天子。他说他有了一个儿子,想要一个封名。” “定州萧氏毕竟是赐姓,每一次袭爵,都要陛下亲自下诏。” 晏钧说,“先帝赐你‘頫’字,‘頫’通‘俯’……俯首的俯。” 俯首的俯。 一线碧绿悄然出现在萧頫眼中,他忍着没有说话,捉着伞柄的五指却收紧,手背浮出淡淡的青筋。 晏钧瞧了一眼,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他问道,“你出来做什么?” “不做什么。” 萧頫冷淡地回答,他收了伞往客栈走,任由雨丝洒在身上,显然是装都懒得装了。 晏钧不紧不慢地跟上他,没两步,萧頫很是烦躁地停下了,“你什么意思?” “你父亲托过我帮你讲书,当时我拒绝了,”晏钧道,“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 萧頫:“……” 客栈大堂已经空了一大半,剩下都是吃得慢或是话多的,还有人在喋喋不休地聊朝堂。 “十五岁连中三元是什么概念,啊?咱南楚建国至今也只有他一个不是?你我还在拟做策论,人家已经面见天子了!” 那穿着士子服的学生讲得口沫横飞,顺手拉住桌旁路过的人,“泽行,你说晏长策是不是天纵奇才?要我们这些人还怎么活哟?!” 萧頫:“……” 他扯回自己的袖子,很是恶劣地说,“这有什么,你又不当中书令。” “那……嘿嘿,”那个年过三十的士子耸肩一笑,“这谁说得准……?” “哈哈哈哈,你怕不是喝多了酒?” “老兄也太不要脸啦!” 他的话引起一阵哄笑,萧頫回头看了一眼晏钧,碧绿眼瞳含着恶作剧得逞的快意。 到底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哪怕看起来再沉稳老成,还是乐于好一些无关痛痒的胜。 晏钧垂目,拍拍士子的肩,“是哪里人?” 士子正说的兴起,见他是萧頫带进来的,也不扭捏,“岳阳人士。老兄是泽行的同乡?” 晏钧笑笑不答,“岳阳出名士,何必和晏钧相较,他也算不上什么好人。” 上京之中,谁敢说这么说中书令啊?! 全场为之一静,都恨不得没听过这句大逆不道的话,萧頫没好气地把脸转过去,“先生走不走?” “就来。” 晏钧收回手,十分好脾气地跟着萧頫上了楼。 “他……怕不是疯了?”被丢在身后的岳阳老兄打了个寒颤,搓了搓鸡皮疙瘩,“算了算了,言多必失,我回去温书了。” 萧頫住的是单人间,这类专供考试用的客栈空间都很窄小,除了一张床铺就只有一个小桌,萧頫放他进来,一屁股坐在床铺上,不耐烦道,“我没什么不懂的。” 晏钧也不是真来给他温书,他走到桌旁推开窗户,望着不远处的扶云台。 上一世的辅考官是他,也因此他才知道今夜会出什么事。 殿试的题目被换了。 红漆匣被撬开,纸封被掀,纸上的笔迹明显不是出自天子之手,一切的一切十分明显,唯恐让人看不出题目被人动过。 殿试是天子选门生,题目外泄是欺君大罪,在场的辅考官一个都脱不了干系。 但所幸,上一世的晏钧知道试题是什么。那时的他和小皇帝还没什么罅隙,他是亲眼看着萧璟拟题,再封进匣中的。 但他宁愿自己不知道。 当时,为了稳定局面,他没有请示天子,而是一边彻查扶云台,一遍将题目写了出来分下去印发,晏钧没有想那么多,即使他知道这样施为会招致多少非议——试题不得外泄,他是怎么知道的?是否天子拟题就是他授意?又或者他干脆就是在代天子拟题? 那有什么关系呢?那时候他不在乎这些,天子信任他,而他无愧于心。 雨丝飞进屋内,窗前有颗生机勃勃的柳树,枝条舒展着,一下一下拂在他的掌中。萧頫兀自挑亮了灯,拿着一本书,却像有些焦躁似的,翻的哗哗作响。 晏钧甚至感到他的眼神不住地在自己身上停留。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63 首页 上一页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