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柏峥做完这事,心中很不畅快。下午时,听同在吏部实习的国子学同窗说起本月的旬考题目刚好与清丈土地有关,便趁着下午空闲提起笔与同窗们一起写文章,洋洋洒洒写了通篇,心中的郁结之气才算是散了一些。 赶在下值前将写好的文章交给国子学,这才,转过熟悉的青石板街道下值,上了马车却发现已有人在等他。 霍靖川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看,可惜谢柏峥对这份含情脉脉无动于衷:“今日吏部议定了抚恤董县令一事。” 霍靖川:“……” “若还想为你皇兄说好话,那还是省省吧。”马车很小,塞下两个人必定要摩肩接踵,谢柏峥浅浅靠在霍靖川肩上,语气不甚好地说:“我同陛下没有兄弟感情,更不想知道做皇帝究竟有何苦衷。” “董继荣至少有一个失职的罪过,死得也算不上干净,不治罪也就罢了,怎么还成了忠义之士要昭告天下地褒奖他?” “那受酷吏所害的百姓算什么,算他们倒霉?” 霍靖川苦笑:“……不是说好不提了?” “我真是不明白你们在想什么。”谢柏峥瓮声瓮气地,一手扯着霍靖川的衣领,仰起头:“那你呢?今日去见谁了?是顾佥事那里有什么消息么?” 霍靖川摇头,并不隐瞒道:“内廷传出消息,昨日晚,皇兄其实下了两道圣旨。第一道圣旨发给吏部,第二道则是着令大理寺重审董继荣一案,还忠臣一个清白。最迟明日,新卷宗与你们拟定的抚恤诏书便会一同发往各部,昭告天下。” “他为何要这样掩耳盗铃?”谢柏峥不理解。 “皇兄这是铁了心要逼那些寒门进士与世家切割,挖出所有被豪强隐匿的田土。”霍靖川说着,逐渐收声。 “令皇兄真是好高远的志向。”谢柏峥冷笑一声,“他就没想过放过一个董继荣,会有多少个赵继荣、钱继荣出现?” “……” 谢柏峥烦躁地闭上眼,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霍靖川哑口无言地看着谢柏峥,他并非不知道当下的处置不妥当,可更知道他那位皇兄的决心。 - 皇帝下发给吏部和大理寺的圣旨是从宫里直接传出来的,并未经过内阁商议,更没有经过六科,而是直接下发到吏部和大理寺衙门。 从头到尾,皇帝都没有见过内阁诸位大臣。 内阁在等待皇帝召见的同时,甚至还讨论了如何防范董继荣之祸再次发生,已准备好了下发至各巡抚衙门,要求加强防范的文书。 可他们前一日才商议完,第二日便收到了吏部呈交诏书,甚至是谢柏峥这个国子学实习生都比内阁首辅更早知道皇帝对此事的裁决。 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内阁原本是机要大臣,相当于皇帝的智囊团,是要给皇帝出谋划策的。可大概是皇帝也知道自己的这个决断会被内阁劝阻,就不想与他们争辩,直接叫太监下旨。 内阁首辅张大人与次辅吴大人面面相觑,这两位内阁话事人都不知该作何感想,这世间岂有见不到皇帝的内阁首辅。 这历来的内阁大学士,都是两条腿走路。其一,是要能猜得准皇帝的心思,若能写得一手令皇帝满意的青词就更容易平步青云。 这一项是锦上添花,更重要的则是能做实事。 先帝给永寿帝留下的这两位大学士其实都是实在人,远不到退休致士的年纪,都还有折腾的劲头,没有要躺平摆烂的意思。即便没有雷霆手段,两位也能谋善断配合默契,只可惜现今这局面即便有诸葛之才,也无计可施。 皇帝陛下故意绕开内阁给吏部下旨,内阁还真没法把吏部的奏疏拦下。只能写好票拟,再呈给皇帝御笔朱批。 圣意如此,他们也只得遵从。 首辅张大人亲自写好票拟放到一边,晾干墨迹。次辅吴仁衷在一旁喝着茶提神,心中也甚为忧虑,内阁总跟皇帝说不上话,长此以往可怎么得了啊。 可他们这位陛下,倒也不是只提防内阁,他是个人都要防。谁也不受他信任,谁也劝谏不了他。 不止是前朝,内廷也是如此。虽说陛下有纳妃,可却也没听说哪位嫔妃受宠,宠信宦官就更没有了。 听说连秉笔太监李宾都不被皇帝待见,连朱批的特权都给收了回去,所有奏疏都是皇帝亲自朱批,从不假手于人。 这样一来,其实相当于皇帝将自身隔绝于内廷朝堂之外。这皇帝做得,简直是六亲不认。 吴仁衷叹着气,放下茶盏。他欲言又止,还是没忍住开口:“张大人,我听说昨日陛下将我等晾在一旁,唯独见了永安侯世子?” “陛下都快三十岁了,怎的还是整日与伴读厮混?” 张南岳低头喝茶,不理他。 吴仁衷是永寿初年才入阁的,可张南岳却是内阁老人,对于某些内情知道得也更多一些。他完全没有在这件事上去劝谏陛下的意思,宠信昔日的伴读实在不算什么,毕竟已经是唯一的旧人了。 吴仁衷见他不搭理人,有点来气:“张大人,您就不知道着急吗?若是长此以往,陛下与朝臣离心,有害社稷啊!” “就说现今之事,哪怕有太监能给传句话都是好的,结果你看现在,宫里就一句话,叫我等静候召见。” “结果召见了吗?” “那你说该如何?”张南岳有几分稳坐钓鱼台的意思,看破红尘一般:“陛下不信世家,也不信清流。你以为他将新科进士们丢到地方去清算田土是信重?他那是把这些人都当成手中利刃,这三百多位进士提拔不起来,每隔三年就又有新的一茬。” “咱们这位陛下做太子时就以仁厚著称,可你看他做的事便知道其实是个狠心人。” “他真放在心上的人,便是有一丁点危险都要赶紧叫回身边来,撒出去的都是他不心疼,用完就丢的人。你当他不知道董继荣之过?他知道,可他不在意,总归人都死了不如再多利用一番。” “至于甘州百姓之苦,或是董继荣的家人亲族该如何面对天下的悠悠之口,比起天下社稷又算得了什么。”张南岳手中还握着茶盏,可总觉得心凉:“万民生计都在他一念之间,可咱们这位陛下……” 张南岳摇头,像是沧桑了不少:“若是永安侯世子能从旁劝说倒也还有挽回的余地,可依我看,他二人好得穿一条裤子,言听计从还差不多。” “陛下除了叶世子谁都要忌惮几分,你我难不成还找得出第二个能叫陛下肯放下戒心的人不成?” “您这不是胡说……”吴仁衷说着,顿了顿,表情古怪地问:“还真有一个,您还记得陛下特恩准许入国子学那位长安县书生么?” “……”张南岳眯眼回忆。 即便朝中需要一位能叫皇帝天然就信任的人,来打破皇帝与朝臣隔绝的状态,那这人选还真不能随便。若是选出个奸佞小人,岂不是为祸社稷。 可谢柏峥,却被内阁关注许久了。 自长安县县试舞弊案以来,谢柏峥这个名字就常在内阁被提起。他凭一己之身洗刷冤屈,还无辜者清白,又能从一张小小的借据牵起盘踞朝堂的大案且全身而退,足见其才智机敏。 又能为李三等寻常百姓伸冤,即便是一个早已死在山岭之中的幼女他也愿意冒险一试,又见其心怀仁义。 他在劫匪手中能将叶文彬安然无恙救出,又见其智勇双全。 吴仁衷拿出两张试卷来,递给张南岳。吴仁衷解释:“这两张是国子学监生的旬考答卷,虽然文采不佳,但道理都是通的。” 张南岳展开阅读。 吴仁衷继续道:“国子学的旬考都是王司业亲自出题,考的都是当务之急的时政。上月考的是吏部派官,本月考的是清田。” “其实上月王司业便注意到了此子的文章,难得不是说些歌功颂德之溢美,而是言之有物。要不然,也不会选他去吏部历事,指望他多接触些实务,能写出更加务实的好文章。昨日新一月的旬考结束,他新写的这篇文章就递到我这里来了。” “一个尚未入朝的监生,都能看得明白。”吴次辅叹着,停了下来。言外之意,却很明显。 张南岳从头至尾将谢柏峥的两篇文章阅览一遍,意犹未尽地撂开手。 “他写文章倒是不仿古,也不仿王司业,文采也的确是没有。”张南岳话虽这样说,脸上却有笑意:“可也的确是两篇难得的策论,若是润色一番,上奏到御前都使得。” 这样说完,却没有下文。 吴次辅不懂他:“你今日怎的总是犹犹豫豫?” “可这两篇文章,不能由内阁交上去。”张南岳一锤定音道:“待他吏部历事结束,叫他去翰林院历事。” “这两篇文章,得他亲自讲给陛下。” “你是说叫他去做筵讲?”吴次辅犹豫:“……这不合规矩吧?”翰林院里多得是状元出身,哪轮得到一个监生去侍讲。 张南岳不以为意:“你去讲倒是合规矩,陛下愿意听吗?” “……” “总归提拔后生也是你我之职,既然要做就大度一些。”张南岳道:“陛下从前不还想直接给他封一个实职吗?这也算是顺了陛下之意,指望他日后少些一意孤行。” “哎。”吴次辅叹气,又叹气:“也罢也罢,就依你所言。” 言罢,又评价道:“……做阁老怎么能做成咱们这样,这行径像极了佞幸小人。” “……” 张南岳彻底不想搭理他了。 - 另一头,谢柏峥还不知道首辅大人打算把他打包卖了,他正在忙着做事。董继荣的抚恤圣旨经陛下朱批,又经吏科官员审阅无误,已誊抄并发还吏部,着照旨办理。 不过圣旨下达之前,该准备的都一应备好了,一切按部就班即可。只是谢柏峥却有新的发现—— 吏部的文书记录中,是无官员妻妾记载的。 因此直至谢柏峥随同崔郎中宣读圣旨,才知董继荣就是顾静瑶的寒门丈夫,宁远侯府的乘龙快婿。
第80章 不当老婆80 皇帝陛下要嘉奖董继荣,那自然是喜事一件。董家几口人一起更衣、收拾妥当,再择吉时跪拜、恭迎圣旨。 抚恤圣旨由崔郎中亲自宣读。 实际上的抚恤圣旨是非常长的,洋洋洒洒几百字。自“奉天承运,皇帝昭曰”起,详细叙述董继荣为臣子的功绩,再引述一番,最后才是嘉奖的具体内容:赐董继荣谥号“忠献”,赐董继荣之母“孺人”之诰命。另,赐一百两官银,还要将董继荣之事迹公诸于四海。 崔郎中的文采好,官话也说得好听。 这一份圣旨宣读完毕,董家人听得云里雾里,完全没听出来这是哀荣。董继荣的母亲魏氏合不拢嘴地问:“圣上亲自褒奖,我儿这是有大出息了啊?能调回京里来做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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