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才慢悠悠地问道: “现下无事?不如陪兄长我去趟街上,买些东西。” 这种事阮庐以前做过多次,说是“陪”,其实是让阮棠像婢女一样伺候着他出门。 谁家的嫡庶都是有别的,但似乎阮庐格外纠结这件事,一定要让阮棠将脸面丢得满街都是才好。 毕竟是阮家的女儿,为了阮家的脸面,阮知府跟阮庐好声好气地说过几次。他在外是收敛了,可若进了那些没有外人的地方,反而变本加厉,仿佛要把阮棠欠下的呵斥都补回来。 按照以往,为了母亲和自己的处境,阮棠也就忍过去了。 但今日稍有不同。 有个陌生人,送了她一双鞋子,还为她亲手换上,甚至愿意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帮助她。 阮棠荒芜了十四年的尊严,忽然抽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小芽。 受到人生第一份尊重的阮棠抿了抿唇,没有吭声。 阮庐也不急,摆弄着新得的折扇,缓缓笑道: “你是不想要月例了?” 这次若是忤逆了嫡兄,她可就白去做诱饵了。没办法,阮棠只得强忍住委屈,故作镇定地屈身道: “……妹妹这就服侍兄长出门。” 她不太懂,今日嫡兄怎么忽然有了上街的兴致。 直到阮庐进了一家做鞋的铺子,向点头哈腰的掌柜吩咐道: “本公子要做新鞋,就按照她这双鞋的样子做。” 说着,居高临下地命令阮棠道: “将鞋脱下来。” 阮棠稍微迟疑了一下,就蓦然被他掐住了手腕,阴狠地低声道: “别一听说摄政王要来,你就动了歪心思,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看看你这张脸,谁能看上你这条丑狗?” 原来是为了这个。阮棠没料到他会这样想,恼火得差点当场发作,很快又冷静下来。 她不能让自己流露出一丝慌乱,否则容易引起他对鞋底夹层的怀疑。 阮棠尽量让自己脸色如常,脱下鞋子,亲手送到阮庐手上。 只见阮庐摆弄着这只精巧的小鞋,几次还不可置信地乜阮庐一眼,不明白这个贱种为何竟能得到这么好的鞋子,还不忘敲打道: “你娘当年不过是个没名分的外室。好生记着自己的身份,摄政王是你能惦记的?” 下人们也偷偷串闲话: “庶女也配穿这种规格的鞋子?不怕折了自己的脚啊?” 阮棠听见了也当没听见,只暗中留心着阮庐的动作。 阮庐在看左边鞋子的鞋底。 阮棠不禁有些紧张。 啧了一声,阮庐将鞋子翻过来,开始打量鞋底。 阮棠不自觉地抿起了唇,屏住呼吸。 只见阮庐的指甲在藏东西的夹层位置停了一下,阮棠的心跳漏了一拍,冷汗都从发肤间沁了出来。 只是片刻,阮棠却觉得过了好久。 阮庐没有发现鞋底的异常,阮棠终于松了口气,却听阮庐笑道: “我喜欢这个款式,不如送予我吧。” 阮棠的目光抑制不住地露出惊恐,阮庐又冷冷一笑: “看你吓的。放心吧,你这种贱种穿过的脏鞋,我可不会要。” 说罢,把鞋子递给掌柜的: “按这个做一双一样的。” 掌柜应声下去,阮棠这才活了过来,冰凉的手脚重新有血涌动。 自有绣娘将人领到里间去,方便给阮庐量鞋袜尺寸。正要伺候,阮庐却屏退了绣娘,还给了掌柜不少银钱,让他不要放人进来。 实则是因为父亲的叮嘱,他当着外人的面不方便使唤阮棠。 阮庐乜一眼侍立的阮棠,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哥哥最近腰疼,不能弯腰,小妹过来伺候哥哥量尺寸吧。” 见阮棠没动,阮庐又摇着折扇悠然道: “你娘不是总说你心地善良吗?怎么这样不体恤家人?” 阮棠觉得自己真是可笑,居然因为一个不知什么人施舍了自己一双鞋,就觉得自己是值得被人好生相待的。 为了娘亲的病,为了娘亲的病……她强压着心头的酸楚,跪坐在地,伺候着给阮庐的双足量尺。 看着这庶妹脸上的疤痕,阮庐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在心底咒骂:这样的丑鬼,这样低贱的身份,怎么能得到这么好的鞋?凭什么,凭什么! 想到自己居然有一天要照着她的东西做鞋样子,阮庐更觉得晦气得很,故意高声吩咐店家: “那双鞋描完了样子就扔了,不许任何人再做!” 店小二唯唯诺诺地应了。 阮棠的心都冷了,却忽听店面前头传来一阵嘈杂。 似乎是有人进来了,而掌柜的在旁边好说歹说地劝阻: “里头的房间被人包下了,客官您不能进去……哎呀……” 只听刷拉一声,里间的门帘被挑开。 阮棠忍不住看去,见走进来的人竟是那个叫白骨的女人。 白骨恭敬地挑开帘子,阮棠盯着门口,心头突突直跳。 果然,一道熟悉的身影款款踱步而来,身穿那件熟悉的观音兜。
第三章 穿纯白观音兜的女子被遮住大半张面孔,看不清神色,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在房间另一边坐下,只有白骨负责去与掌柜的交谈。 阮庐原本老大的不乐意,可是一看此人穿着如此简朴,倒不放在心上了。 这一看就是外地人,就是不如我们凛川府城里的人体面,也不会去父亲那里告状。阮庐颇有些自得,动作越发放肆起来,向阮棠轻咳了一声: “伺候主子的时候,别这么三心二意的!” 他就是要阮棠默认下奴婢的身份,否则让外人看见阮棠伺候人量鞋,但实际身份却是个小姐,那阮棠不就是自取其辱吗? 这话一出,连白骨也往这边看过来。 阮棠本来很想与白骨二人道声谢,好歹打个招呼,奈何阮庐这样命令。 她本来心有不甘,心思又很快一转,乖顺地垂下了头。 连阮庐也有些讶然:这贱种今日竟如此听话。 但阮棠有她自己的打算。 白骨似乎认出了她,视线久久未曾离开。趁白骨还在注意她,阮棠故意挤出几声哭腔,呜呜咽咽乖乖巧巧,身子俯得更低了: “都是小妹的错,兄长看上了鞋子,小妹就该主动送上的,不该惹兄长生气。” 阮棠这辈子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委屈。此时装起委屈来,自然装得栩栩如生,我见犹怜。 她盘算得好好的:白骨的主子一看就非富即贵,要是看见阮庐抢走了她送的鞋,岂不是会生气? 果然,阮棠偷眼瞧着,见那女人确实瞥了阮庐一眼。 这就是拱火的快乐吗?阮棠越发乖巧,像只任劳任怨的小黑狗,实则已经把耳朵立得老高,留意着动静。 然而,她听到的话却仿佛箭簇,在她心中狠狠刺了三分。 只见那女人拢了拢纯白的昭君套,放下手中的鞋样子,向阮庐笑道: “公子这把折扇可真讲究,一定极名贵。” 连看都不看阮棠一眼。 一说这个,阮庐就不免得意起来: “这算得了什么?每次有人给父亲送礼,父亲都把最好的留给我。” 阮庐只顾着得意,阮棠却注意到,那女人的唇角勾起一抹让人望之生寒的笑意。 “公子可真是家门显赫之人,这福气旁人羡慕不来。” 柳王爷笑眯眯的,心中也悠悠笑道:本来只是来查阮知府渎职之罪的,看来如今,又要添一个贪污受贿的罪名了。 孤还担心,一个渎职不够灭他们阮家的门,这阮家嫡子竟自己送上门来。柳王爷心里好笑,面上却不露声色: “公子,我想看看你这折扇。” 果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外地人。阮庐的心理越发得到满足,勉为其难道: “那好吧。” 柳王爷向白骨使个眼色,白骨会意,恭敬上前,双手去接阮庐的扇子。 怎么叫个下人来碰我的东西?阮庐嫌白骨的手粗,颇为不悦,于是寻了个说辞,将扇子收了回来: “我这折扇,是为了见柳王爷特意做的。若是碰坏了,王爷恐怕要生气呢。” 与柳王爷有交集,那可是天大的荣耀。话音一落,阮庐就得意又傲然地望着这人,想要从她身上看出几分对自己的拜服。 殊不知听了他的话,连白骨心里都咯噔一下。 柳王爷本人却毫不在意,而是饶有兴致地问道: “莫非公子家中与摄政王还颇有渊源?” 阮庐此生最喜欢的就是旁人艳羡的目光,听得她问,随口就诌起来。 本来人家柳王爷只是说要来坐坐,甚至人还没来,只有信到了。可到了阮庐口中,就变成柳王爷不仅在阮府用过膳,还和他促膝长谈,亲口夸赞过他。 阮庐心想,反正这是个没见识的外地人,当然只有被自己这番话给说傻的份。 他越说越得意,身上的坤泽气息也逸散出几缕,满屋都是醉人的花香。 在兄长得意忘形之时,阮棠注意到,那女子抬起指尖,厌恶地碰了碰鼻子。 她不是乾元么,为何不喜欢这个信香的味道?阮棠不是很理解。阮庐虽然不讨喜,但这信香的气息确实很好闻。 阮棠没有细听兄长这些虚荣的话语,她仍被迫俯身,只暗中留意着那双被取走的鞋子。 她抿了抿唇,疑惑起来:如今的有钱人脾气都这么好吗?我都快明示那双鞋被阮庐抢走了,这女子居然无动于衷?那不是她的东西吗? 故意不理会这茬,柳王爷口中敷衍着阮庐,眼梢默默地从阮棠圆鼓鼓的小脸上扫过,微微翘起唇角。 阮家小庶女虽然像只小黑狗,但可比这个轻狂的嫡子有趣多了。 话虽这样说,柳王爷仍装作寻常庸人的样子,对着戴有嫡子光环的阮庐称赞不已: “公子金枝玉叶之体,也只有钟鸣鼎食之家才配得上。” 向阮棠看了一眼,又道: “就连公子的丫鬟,这通身的气派,也像是贵族之女。” 说着,甚至故意往阮棠头上扔了一把铜钱,然后笑道: “看你这奴婢还算乖巧,赏你的。” 铜钱砸在阮棠头上,疼得她泪水在烂桃似的眼窝里打转。 不只是脑袋痛,心里更痛。 她不想捡。换句话说,她不想承认,这女子原来也只是将她当作一个奴婢,一个物品而已。 可这是铜钱。有了钱,母亲才能抓药。 阮棠委屈地闭上眼睛,母亲的病容立刻浮现出来,让她又痛苦地睁开眼,被迫面对这些砸在面前的铜板。 在兄长的讥笑声中,阮棠身子一震,眉眼颤抖着低垂下脑袋。 她到底伸出了手,指尖战栗着,将铜钱一一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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