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焖羊肉吃得人倍感畅快,而美食尝不尽,肚却容易饱,至饭后回卧房小憩,李清赏拿来放在梳妆台上的空首饰盒给柴睢看,戳戳盒上歪掉的锁扣道:“前阵子不慎把它从梳妆台上碰掉,摔歪了锁扣,合不上锁鼻,我寻思用东西给它撬回正,但发现它太小,周围又全是螺钿纹案,不敢自己修。” 柴睢把小首饰盒仔细看,道:“倘相国寺找不到合适……” “还拿去相国寺做甚,”被李清赏打断,非常信任,“你直接给修修不就好了。” 看着这人不知从何而来的信任,柴睢抿了下嘴,捧着小首饰盒解释道:“盒子样式和做工皆有些不同于寻常,想来非是出自柴周本土工匠之手,锁扣摔松动了,直接在原样上进行修补,则恐殃及锁扣周围的精美螺钿图案,它是你从老家千里迢迢带出来,不好轻易让我胡乱捣鼓。” 术业有专攻,修旧找修旧人是最佳选择。 李清赏摆了下手,笑融融道:“它是我及笄时兄长所送,因体积小携带方便才从老家带来,不是甚格外贵重之物,再者说,你这双手有多巧我见识过,既你说能修,交给你定然没问题,我正好不用走其他冤枉路啦。” “好罢,”柴睢再低头看手中小首饰盒,似乎已经开始琢磨该用何种办法妥善修补它,说话时语慢声低,“既你如此信我,我便尽力一试。” · 李清赏只是寄居梁园,与太上梁王本属两个世界之人,柴睢成日所忙之事是李清赏无法理解,更多时候她虽暗中好奇柴睢究竟忙叨叨在忙些甚么,实则不会多嘴过问任何与自己无关之事。 譬如新前公主与驸马何泰钊年初二日入宫拜年罢后续如何,譬如运河查出走私船将怎样处理等,除却柴睢闲聊时主动提起,否则那些事并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李清赏日常生活中。 没有亲戚要走访拜年的李氏姑侄日子简单又多彩,李清赏每日除去鸡飞狗跳监督李昊写年假居学,剩下便是带着李昊出门耍。 转眼至正月十五日,三元之上元节,又曰元宵,是日汴京闹比除至,而不同于除至。 大明门前自年前冬至前后始,汴京府绞缚山棚为上元节准备,至正月七日,各番国使臣入中辞行,一道道使臣呈书依照规制礼节递入大内,彼时大明门前灯山已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乐人作乐并杂戏,初显灯会繁华之色。 十四日皇帝幸五岳观,赐群臣宴,再请梁园赴宴,仍拒,至晚皇帝驾回内,半道突然决定绕远来梁园。 毕竟天子驾临,门房报消息进前庭至太上收到禀报之间,短短半刻钟时间,梁园前庭已掌灯亮盏,一片灯火交映,使殿宇建筑更显巍峨神秘。 前脚柴睢更换衣冠去前庭见皇帝,后脚李清赏和李昊在合璧陪伴下,飞快往中庭西南出角楼去。 “当真看得见前庭,点这样多灯呢!” 角楼二层半之高处,凸面望台围栏前,李昊扶着横木踮脚往前庭院子方向瞅,一面被冷风吹打得浑身哆嗦,一面在上牙打下牙中惊叹:“高处观前庭甚伟!” 宏伟殿宇,庄严建造,灯盏光辉笼罩为雕梁画栋赋上层神秘色彩,怎一个“伟”字了得。 “姑姑,姑姑,”他回过头来看拽着他后衣领的人,吐着哈气道:“你说是不是?梁园是不是特别漂亮?!” 合璧在旁抿嘴笑,心道梁园若称汴京第二园,绝无敢称第一者,皇帝那些苑囿行宫难比梁园三成,否则皇帝此前又为何非要为兴土木建造行宫之事和内阁争吵?说到底还不是处处要和她家殿下比。 李清赏知近几日园里上下为欢度上元节而张灯结彩,那日路过大明街,见到街上搭山棚,回来与柴睢感叹了几句期待上元灯会,彼时柴睢便告诉她,梁园挂起灯来也是值得一观的。 而对于侄儿的欢喜之言,李清赏无不由衷附和,她应了小孩两句,再眺目望向前方灯影瞳瞳处时,视线里已见仪仗。 距离稍远,夜视不清楚,李清赏刚眯起眼睛,合璧夸张地拿出一管“千里眼”,偷笑道:“出来时从多宝架上所顺,殿下的,看远处景近如在眼前。” “我见过!”李昊高兴地原地蹦哒起来,“以前在父亲书房见过!” “太上之物只会比你爹的更好,不信你试试,拿好喔,摔坏揍死你。”李清赏把太上梁王的“千里眼”给李昊看,大人们无论如何严格教导子侄,说到底有好东西还是要先紧着孩子用,宠爱。 孰料李昊小手一挥,自信道:“我年纪小眼睛好,看得见远处,姑姑您自己用罢。” 李清赏和合璧对视一眼,双双失笑。 “千里眼”对准梁园前庭,率先看见的是自正门分列排立至正殿的上御卫。 这些上御卫是为亲从官,皆身长六尺三寸上下,头戴玄色宝石圆顶奓沿帽,着朱锦柿蒂纹金绣曳撒,外罩黑色无袖方领布面甲,腰间金镀天王腰带挂制刀,足蹬绣金祥云虎头靴,手持金骨朵,昂首挺胸电目虎貌,威风凛然如神兵天将。 光是瞧着便直教人望而生畏,感觉实在高攀不起,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比起随后所见的天子卤薄,上御卫竟是威仪之外显得寒酸。 夜穹稀稀落起雪,灯火辉映中且闻二门下有道尖亮声音高唱了声“皇帝驾临,避”,旋即十二青袍乌沙宫人执紫檀木销金提炉等物稳步入门。 随后是龙旌凤翣,雉羽夔头,十二龙金黄伞让人大开眼界,冠袍带履不计其数中拥着顶雕龙版與,左右又值事宫人婢子捧香珠、绣帕、漱盂、拂尘等类紧随。 黄金伞,帝王盖,黄麾孔雀扇,无一不在彰显人群正中、轿辇上所坐者的尊贵无匹。 李清赏收起“千里眼”还给合璧,轻轻擦去北风吹落在脸上的小雪粒,被眼前所见景象震撼得久久不能回神。 她身边,李昊虽同样震撼到一时失语,曾在书中读到过的某些东西逐渐在眼前具化,除了震撼,他一时想不出别个词语来形容。 合璧从凸台门后拿出把油纸伞撑过来,道:“落雪,可需要暂避?我们悄悄去前殿耳室配房,亦能观禁中仪驾。” 李清赏有些迟钝地收回视线,满脸无法理解:“禁中卤薄为何还有奏乐?” “啊?”直接给合璧问懵,她一边心说我家殿下标准仪驾里也有奏乐呀,一边嘀咕着回答,“皇帝每回来都是这般摆谱,很正常。” 却见李清赏把秀眉轻蹙,在头顶红灯笼下抬手遥遥指向前庭:“这大晚上的,我们饭还没吃哩,他乌乌泱泱一群人,刀枪剑戟兴师动众跑来别人家里不说,他还敢敲锣打鼓奏乐?” 咋看咋像是在挑衅。 合璧慢半拍回过神来,没忍住,捂嘴笑出声。 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机会瞅皇帝一眼? 瞅过柴周前任皇帝不知几多眼的李清赏用亲身经历表示,汴京籍以外普通周民确实是没甚机会见皇帝,于是乎她屁颠颠跟合璧去前庭近距离观皇帝仪驾。 诚然,李娘子对皇帝柴篌本人的好奇,远比不上她对天子卤薄的兴趣。 早前时和太上同乘去刘国丈府上参加婴儿百晬会,李清赏感叹柴睢的六驾马车奢华舒适,柴睢当时便给她吹嘘,说是太上梁王的卤薄规格同等于天子,天子驾六,太上梁王亦然。 很明显,天子是柴周天下最为尊贵高贵之人,任何人不可能或高或平级于天子,这回可给李清赏逮着机会,要好好观察观察太上卤薄和天子卤薄是否级别有差,看看柴睢有否在吹牛。 他们老李家,生就人人一颗爱凑热闹的心。 至于李昊,那结结实实是个熊孩子,若同来前院,保不齐会闯下甚祸端,给梁园给柴睢惹麻烦,他姑姑只是因好奇而稍微靠近些来看天子卤薄,不是嫌命长故意来找死,怎可能会让他再跟到前头来凑热闹。 话说回来这边,梁园前庭正厅里,厚重庄严蟠螭纹朱红殿门虚掩,门上精美暖帘能阻风雪于重檐外,却阻止不了殿内二君主之间寒意横生。 不知方才柴篌讲了几句甚么,柴睢听罢,稍斜身靠在九龙金椅里良久沉默着。 下座里,翼善冠明黄袍的英俊青年正是柴篌,在柴睢的继续沉默中,他借饮茶之机暗觑上座之人。 对方暖帽之下那张脸淡然如往昔,确然面色微黄,看起来不如常人红润健康,唇色亦稍偏黑,故气魄虽从容,却浑身上下无不往外冒着病恹感,称病之事看来并非完全是假。 又是一阵沉默,柴篌终究不抵老狐狸道行深,稳不住心,换上亲姊热弟口吻掏心掏肺道:“倘宋王得获恩封,于你与朕而言无有任何弊处,国之君主固然要为后世子孙考虑千秋万代,可女兄可曾想过,宗庙里供奉神位之处就那几个。” 几代昭穆排序后,位置占满了,在任皇帝定会把部分先祖神位请出正殿,按照规矩和习惯来说,届时首先会被请出正殿的,便是柴聘和柴睢二位女帝。 人活一世,为帝一遭,所谋无外乎功名利绿,所图无非是名垂青史,没哪个皇帝愿意自己名号在浩瀚史典中只被轻描淡写一笔带过,柴篌搬出圣太上,也是想从养育亲情上在太上心里埋下颗种子,他要为将来自己更加名正言顺御极而做铺垫。 他这回来并不期望能说动柴睢,当然,倘柴睢能明辨时事,则会省下他不少心神精力,他自会欢喜不过。 不出所料,柴睢仍旧对那些满含暗示之言无动于衷,对袖抄手眼皮恹恹半垂,气虚声低道:“仁宗录中有言,‘不求后世帝王开疆拓土,更盼守成保家国泰民安,后史提起可不知坐殿天子何人,惟愿有能臣如云辈出,江山有盛世旷古烁今’,” 她摇头,笑了下:“比起山河社稷,你我虚名算甚么。” 瞧瞧,太上梁王装模作样起来,还真是满口仁义道德。 柴篌在心中狠狠鄙夷太上,无数次由衷觉得柴睢虚伪,但他却只能比她更虚伪,从亲情之思再劝道: “昔年文宗宴驾,宗室朝臣选明宗袭宝,明宗力排众议追生父母帝后封号,孝名扬,故即便其智谋寻常,亦能在公卿忠心辅佐下安然执政四十载,且他还能有我等后世传香火不断,至仁宗,宗庙正殿位满,朝臣宁把保下汴京的代宗挪请至偏殿亦未敢动于江山无功的明宗分毫,女兄比我更懂朝堂和宗庙,至此还需昆弟多言乎?” 代宗代宗,暂代之宗,在帝王位上名不正言不顺,那还不是谁想欺负就欺负,也有朝臣当时说代宗保卫了汴京,功高不可挪,建议挪明宗,可惜宗谱上明宗名声比代宗更正,所以最后挪了代宗。 “去岁冬至前,大宗伯已呈请移挪神位之折入中,”柴篌暗观柴睢神色而继续劝,“待过几日百司开笔,再腾宗庙正殿神位之事便会安排,倘届时火烧眉毛再来与女兄商议,便是弟思虑不周故意为难女兄,今夜顺道来见,便是想女兄在心里早作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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