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圆? 柴睢一目十行浏览皇帝手书,看罢顺手折起压到个空茶杯下,喝了口水语慢声低道:“忠孝尚且难两全,岂有名利双双得,倘你想去大内见见父母,我着人备车轿扈从,接送你出入宫城。” 新前笑眯眯道:“你我皆是父母缘薄之人,不自怨自艾是正道,妄图团圆才讥讽,清赏呢?怎没见她。” 柴睢对新前之语未表达任何看法,只答道:“她有她事罢,你找她?” 李昊年假居学里有一项是收集够五十份新年瑞签,李清赏陪他满园跑着抄新年瑞签去了。 “本欲约她今日同游东市,”新前狐疑看太上,“不是你偷偷给她寻了杂事做罢?” 柴睢不说话,看着新前。 “……好罢,”新前瞬懂太上无言之态,稍顿,再低声道:“我实在不想进宫,不想。” 柴睢看过来两眼,道:“年初一不允出嫁女回娘家,你不是知道汴京有此风俗。” 咸亨朝时试图从蒙学之根本上入手,教谕纠正些对女子的不公风俗,朝臣公卿在大殿上舌战数月之久才最终确定移风易俗去芜存菁之基调,然教材编写好才下发使用三年不到,新历元年便将之尽数删除,彼时内阁正倾力于平暴·民·动·乱。 父系世对父权之维护从来迫不及待,生恐女子受开明教化后有丝毫觉醒之势,于是对女性极尽矮化,极尽贬低,以保持女性继续作为父系世中的附属品。 “好多风俗简直不可理喻,甚至可谓之糟粕。”新前生气之处正是在此,可是气归气,她又很是清楚自己处境,“不过我说今个不回大内的确是气话,我心里有分寸,不敢当真惹恼皇帝二哥,他是娘家人,我不能当真同他反目成仇,可是女兄,我不想见到他们夫妇也是真,我讨厌刘俪吾,也讨厌二哥哥。” 相比于新前十几岁开始每年都被接到东宫小住,来和大望东宫柴睢做伴,新前真正和柴篌在宋王府相处时间更久,兄妹俩彼此更熟悉。 新前打心底里不喜欢二嫂刘俪吾,尤其自柴篌嫡子夭折后,柴篌在刘俪吾撺掇下与宋王夫妇生龃龉,新前从单纯不喜欢刘俪吾变成不喜欢柴篌夫妇两个,她讨厌二哥的不分青红皂白。 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新前不敢在背后妄议皇帝皇后,头疼地按按眉心:“女兄可否有何方法,能助我拒绝入大内,又不叫皇帝二哥记仇?二哥小心眼,但凡别人没顺着他的意思来,他就认为那是人家看不起他。” 柴睢哪肯总是帮忙,这回打算袖手旁观让新前自己处理,道:“还是与何泰钊一起带孩子入宫拜年罢,起码礼数上过得去,见到刘皇后时该道歉就道歉,该说好话就说好话,把刘皇后哄开心,皇帝便不会为难你,如若不然,等着皇帝做主叫你夫妻两个一别两宽,各自白头。” “你吓唬我,定是在吓唬我,”闻得此言,新前心虚起来,“昨日平明时,我确实在宫门外一怒之下说了刘皇后几句难听话,可我所言皆是事实,她便是要给我穿小鞋,皇帝二哥难道当真是半点青红皂白不分么?” 这几句话说出口,不用柴睢反驳,新前自己都是不信的,皇帝二哥甚么德行她清楚,量小性骄且自负,被刘俪吾花言巧语哄骗着,是非不分黑白颠倒,他们夫妻两个在宋王府时便只顾自己利益,不管父母和大局。 帝睢禅位,柴氏别无其他更合适的良才,朝臣最终选了柴篌继承九鼎,起开始,皇权有内阁牵制,朝廷里情况还好,如今才过去多久,刘氏皇亲已嚣张到敢把走私掀到朝廷脸上,据说皇帝二哥还准备袒护之,这是怎一个昏庸愚昧了得。 屋里别无声音,新前尴尬地扣着手炉连觑太上好几眼,思量片刻道:“何泰钊说,皇帝二哥在和你斗法,要我别过多来麻烦你,女兄,我只是怕,怕自己到最后无家可归。” 或许,柴睢可以理解新前这种想法,遂告诉她:“世道偏袒男子毋庸置疑,女子千百年来被视为附属品,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一生如漂萍,实在不好过,好在你生来姓柴,爵长公主,禄二千石,无论之后你将做何选择,手里有钱财土地、身边有亲信死忠,遇事不慌,便无需惧怕任何风雨。” 新前似懂非懂点着头,她终究是宋王府嫡女,即便这些年来一颗痴心扑在何泰钊身上,好在没彻底傻到使食邑土地之权柄旁落他人手,她只是没有独自面对过人生风雨,害怕得慌,总是下意识选择逃避。 便在此时,梁园内宅掌事官涤尘不紧不慢进来,在柴睢耳边低语几句,柴睢给新前留下几句话,起身去忙事情,柴睢说:“所有台面上的问题,其解决途径归根到底无非理德和律法,道理德性无亏,律法宗规无犯,你怕个甚。” 该长戚戚的,是不占理徳有违律法还光想占尽便宜得尽好处的贪婪之徒。 · 半个时辰后: 柴睢在中庭书房忙完手头事,后知后觉有些饿,喊涤尘弄些吃食来裹腹。 涤尘送来些糕点茶水,顺嘴禀告道:“两刻前何驸马来咱梁园,新前长公主同他一道进大内去了。” “可派护从?”柴睢捏起块新出锅的八珍糕,咬下半块。 涤尘道:“利昂去东厢院亲自点的人马。” 东厢院位于前庭,虽带“厢”字而与厢房毫无关系,严格来讲它属于前庭东侧配院,上御卫日常只三五百人守卫梁园内,正是住在那处院子,舒照日常当差亦在。 柴睢思忖着点头,咀嚼几下慢慢道:“利昂脑子活,会来事,倒是适合跟新前出去给她撑腰杆,大内对于我拒赴中,态度照旧?” “是。”涤尘点头,“照旧便是不气不恼,态度恭顺礼节周到。” 象舞元年至今,每每柴睢拒绝皇帝邀请,禁中便拿出如此态度来,则每每都会有御史言官上书谏太上倨傲无礼,以此在朝臣和京人面前为皇帝刷波好感,用太上的心胸狭隘和倨傲无礼,来衬托一番皇帝仁孝敬之贤德以及心胸宽之品格。 三板斧并非回回管用,待时日稍久,邀请与拒绝次数渐多起来后,他人对太上的拒绝逐渐习以为常,即便御史言官拿着太上拒绝赴宴藐视天威的证据站到大明街上嚷嚷,过路人态度无非评价一句:“又拒绝啊,正常。” 几年来柴篌明里暗里搞过太多小动作,至今却是无一真正影响过柴睢,可见遇事稳得住何其重要。 涤尘道:“据大内消息,第二批走私船被公府查获的消息已递进去,皇帝打算加封宋王之事约莫得再往后压。” 柴睢抿着嘴哼哼笑出声,笑罢遮住嘴吩咐道:“刘毕沅敢火中取栗,咱还真就得陪他好好玩玩,叫外面梢子们继续盯紧李泓瑞,他算个突破口。” 此人手里应该还有刘毕阮甚么证据,不然不足以让刘毕阮多看他半眼。年节对于李泓瑞而言,是不可多得之结交京官机会,他那种人绝不会浪费。 朝廷严格禁止走私,刘毕沅贪婪成性丝毫不知收敛,殊不知这世上事凡是禁止,往往便是有好处但不想分给他人得。 “既得利益集团”是柴睢亦不愿轻易招惹,亦或维护之,以至于部分世家至今表示忠于太上,皇帝柴篌若听信枕边风一味袒护刘毕沅走私,则恐难以服众。 届时,天子之威将何在? 以上不过是些再平常不过的交锋手段,朝臣谋士常用,非门外人以为多么波云诡谲高明晦涩,柴睢忽念起,这些事倘教李清赏知去,她会有如何说法和评价? 李清赏那女子,可有趣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阅读。 25 ☪ 第二十五章 ◎排场◎ 有趣的女子带笔墨纸砚同侄儿在梁园四处抄瑞签,本以为梁园屋舍殿宇众多,凑够区区五十个对子轻而易举,事实证明是他们姑侄大意了。 不知究竟是谁偷懒,梁园许多瑞签内容重复。 午食,众人在井葵小院正厅之偏用饭,无有婢仆侍奉,柴睢从砂锅里盛出三碗黄焖羊肉,两碗分给其他两人,自己端走一碗,不以为此举有何不妥。 李清赏接下柴睢递过来的碗,嘴里边同李昊叹道:“下午再到外面民坊走走,今日定然完成它。” 李昊点头应着姑姑,接过“姑父”递过来的碗道了声谢,肉香垂涎中他迫不及待嘶溜口汤尝味,烫了舌尖,五官皱起来,语调却欣然:“姑姑,下午我们可否顺便出去耍?” 小孩子家家固有贪玩心思,虽偶会回忆起曾经历过的苦难折磨,多时吃饱穿暖惟图玩耍快乐。 “我们沿路往相国寺那边去,闻说好玩之事众多,只是你兜里休要再揣爆竹。”李清赏再三叮嘱着,过年这才第二日,李昊被炮仗崩破洞三件衣服。 说来也不知他们李家甚么传承,大小人皆喜欢往外跑。 待李昊无条件答应下来,李清赏犹豫须臾,转而问柴睢:“你下午忙否,要一起出门耍么?” 柴睢笑笑摇了下头,她现下不方便光明正大出门,年前遇刺消息放出去,别人心知肚明太上借机称病是不想和大内过多往来,不想出席许多场合,既然如此,梁园后续上有些事不要做得过火为好。 李清赏低头吃羊肉,有些烫,舀在羮勺上吹了吹,担心柴睢误会自己总是贪玩,主动解释道:“我首饰盒坏了,今日得空,拿去相国寺那边碰碰运气,合璧说,年节里相国寺里也会聚许多手高超艺人。” 相国寺离这里不算近,专程跑一趟还不准能找到合适的修旧人,柴睢道:“寻常桥市街口亦有修旧人。” “我知,”李清赏把羊肉块送进嘴里,肉无羊膻味且鲜嫩有嚼劲,“日前出门时找过许多位桥市修旧人,他们说不敢保证原样修复,锁扣要更换,恐坏了盒上面螺钿图案。” 螺钿图案喏,柴睢想起来那个大红酸枝首饰盒,巴掌大小,扁平,螺钿图案,里头最多装双手镯与几对耳坠,是李清赏为数不多从庆城老家带来的东西,遂道:“便拿去相国寺碰碰运气,倘仍无人可修,不妨拿回来叫我看看。” 年节上相国寺较寻常喧闹百倍,人密如流水马多似虫蚁,并不安全,李清赏手里羮勺轻搅碗中热汤,微笑道:“还以为你会劝我莫去人多处。” 李昊正埋头狂吃,心思敏感地悄悄抬头看姑姑,看罢姑姑复看向面容和善的姑父,姑父平日里不是这种表情,只有在姑姑面前时才面容和善。 “你且好好吃饭。”柴睢回视李昊一眼,把小孩吓得缩缩脖子埋头吃饭,她继而转头看向对面李清赏,道:“人多处确实不易护卫,却然也莫要小瞧梁园上御卫,他们前身乃天子内御之军,一对三禁卫绰绰有余。” 城巷之战中,守备军已算骁勇,而一府卫能抵三守备,一禁卫又抵三府卫,上御卫本事在禁卫之上,无疑只能更加厉害,老话说“身在福中不知福”,李清赏感觉自己是身在梁园不知梁园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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