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柴篌话罢,柴睢像是听进了心里去,又像是半个字没听进去,慢半拍道:“孤了然。” 柴篌:“……” 琢磨不透柴睢是柴篌最大心病,他轻叹一声,道:“朕知女兄从来看不上朕,但我们为大周的心天地可鉴,今次朕不与女兄说那些老生常谈的家国大事,只想女兄好好考虑考虑来日,圣太上功利千秋,将来绝不该因血缘亲疏之故,便被作为移出正殿神位的首选之人。” 柴睢目光往殿东南角紧闭的福字双扇角门扫去一眼,又漫不经心收回,忽然转头与柴篌四目相对,道:“孤了然,你回罢,此事容后再说也不迟。” 四目相对,柴篌脑子里出现片刻空白,一片空白。 他有多久未敢如此与柴睢目光接触了?他讨厌柴睢的眼神,亦惧怕柴睢眼神,十几载来这般感觉不曾消减分毫,便是如今他已当上皇帝,那被柴睢抓着小辫子的担惊受怕亦未尝消失。 那种感觉就像,自己是一个英勇无畏的大将军,通过在阵仗上拼死拼活奋勇杀敌,终于给自己拼换来满身功劳和荣誉,百姓和朝廷对大将军的英勇交口称赞时,他背后的阴暗处,柴睢鄙夷而不屑地睨过来。 柴睢手里举份证据,歹毒又阴狠地时时威胁他:“所有人不都说你英勇么?我手里有份你杀伤兵求活路的证据,信不信我让全天下都知道你的真实嘴脸,让你随时身败名裂?” 每每想起这些,柴篌无不浑身发冷头皮发麻。 片刻之间,年轻皇帝重振心神,努力让自己不在乎此番前来柴睢对自己态度如何,亦不在乎二人有何种对话,反正外间只会知道皇帝便是驾临五岳观,回去路上也要去梁园关心探望太上一番,于他孝悌名声大有裨益。 此刻既得太上逐客令,他起身拾礼要走,双手抱起,一礼未罢,年轻男人还是没忍住,隔着面前抬起的明黄繁纹绣锦大袖,低如耳语问:“太上从来看不上朕,终究与当年那条犬有关?” 那条犬。 柴睢起身整理衣袖准备送皇帝驾离开,闻言看过来,只见有两管广袖举在自己面前,严严实实挡着躲在袖后的柴篌。 时隔多年再提起那桩不起眼的小事,是柴篌笃定柴睢没有忘记,柴睢也无需装傻充愣,平静腔调语慢声低道:“不过死条犬而已,皇帝当年还只是个孩子。” 此言轻描淡写,皇帝藏在龙袍下的身躯却狠狠一颤。 “死条老犬而已,篌儿还只是个孩子,难不成你的内御卫找不到真凶就想污蔑我孙,要我孙给条狗偿命?” 是,当时是,宋老太妃拒不承认那条年迈的内御卫细犬是七岁柴篌所杀,她蛮横无理拒不承认,东宫奈何不得,只能追封赏赐了那条曾立下过功勋的护卫犬,安慰了准备把老犬带回家养终的内御卫亲从官,事情不了了之。 事发当时柴篌七岁柴睢八岁,时隔多年,柴睢连当时宋太妃所言亦记得清清楚楚,更是坐实了她因这件事而打心底里看不上他柴篌。 想到这些,柴篌放下拾礼的胳膊,双手半隐在大袖下指尖不受控制地抽动,喉结上下重重滑动两下,言之凿凿道:“先入为主观点已成,而今无论朕如何解释,想来太上仍是不信,然事实便是的确是那条老狗朝朕吠叫扑咬在先,朕为自保才杀死它,才失手杀死它!” 以上言论是十几年来柴篌在心里反复演练所得,无论当时真相如何,惟他一口咬定“恶犬伤人在先,自己自保杀犬在后”,那么真相铁定就是这样。 甚么是假话,甚么又是真话?只要说得自己相信,则假是真,真更真。 面对柴篌急于自证清白且不肯受任何“委屈”的暴躁,柴睢精力不济般颓然摆了下手,掌心朝里,手背朝外,轻轻一摆:“孤知了,皇帝回去罢,路上、慢行。” 话到嘴边,柴睢愣是临时把“路上小心”改成“路上慢行”,倘“路上小心”四个字说出口,柴篌这多疑之人必会觉得太上此言是在警告他,甚至会觉得太上已在他回宫路上设下埋伏,准备取他性命。 皇帝每遇柴睢必会败下阵来,他面色阴沉甩袖往外走,突然被从身后喊住:“柴篌。” 是太上梁王。 柴篌随即感觉一道目光灼灼落过来,让人如芒在背,他却也只是止步而未回头,在他看来,一国天子岂能被他人呼唤而轻易转身?他有他身为皇帝的体面和尊贵。 实则柴睢并未看他,目光落在东南角紧闭的小角门上,淡淡道:“孤确在查当年百姓暴动之事,你若阻挠,孤不拦,但是,该有的体面,我给你留,你也莫要做得过分。” 轻描淡写几句话,把皇帝年前查封鄣台、年后欲压下漕运走私,以及其他那些暗地里的事全都撂在皇帝面前,太上说话,好生歹毒。 “……”一道冷汗从柴篌鬓角渗下,他攥紧两手,自取其辱的羞辱感浓浓缠绕上心头。 须臾,年轻男子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应道:“不知太上在说甚么,既见太上病情好转,朕也就放心了,朕提前祝太上上元安康,留步。” 【📢作者有话说】 26 ☪ 第二十六章 ◎不对劲◎ “出来罢,皇帝走了。” 天子卤薄敲锣打鼓声势浩大离开,柴睢稍迈步走到殿柱旁,抱着胳膊好整以暇冲东南方那扇角门说话,“在这里用饭如何?我饿得不想多走半步路。” 东南方朱漆小角门后是小偏殿,一阵窸窸窣窣罢,门拉开,李清赏提裙从里面走出来,笑得甜美,一副蛮不好意思模样:“我在那边窗台后看天子卤薄,并未造出声响,你如何发现我的?” 那甜甜笑容轻松惬意,看得柴睢心头阴云散去些许,眉目舒展道:“就是发现了,你说准不准罢。” 李清赏没说准,也没说不准,傻傻冲柴睢笑,笑罢恐无话可说尴尬,又如刘姥姥进大观园般看殿内构造摆设,惊得合不拢嘴:“想不到此处竟这样精美,倘皇宫大内亦是如此,则实在不枉进来一趟。” 殿内灯火煌煌,为雕梁画栋披上夕阳般的温柔色;陈设处处可见金银玉器翡翠琉璃,最亮眼是井藻雕刻上镶嵌有珍珠宝石,在烛光下泛着微弱光芒,仿若天穹星海遥映人间。 对应井藻往下看,脚下地面铺设亦是南洲百越三年五载所进贡来的天然玉石,铺设不见缝隙,浑然整块若天成,足见当年铺设匠人手艺之精绝。 殿正中置一鼎葫芦样立地双层炉,下层烧炭取暖,上层小,是为熏香用,鼎双耳由两条蟠螭呈耳状组成,炉盖顶上所卧却是头狻猊兽,狻猊卧炉香顶寓意香火旺盛,它此刻也正昂首挺胸在吞云吐雾。 李清赏在殿内走来走去欣赏前所未见之精美奢华建筑,柴睢跟在她后边,再询问道:“在这里用饭如何?外头冷风大雪,实在不想多走。” “好的呀,你安排就好。”李清赏仰脸看大窗高门上的镂空雕刻,认真得似乎恨不能拿盏灯来仔细照明。 此处建筑着实让人大开眼界,她观赏同时不忘反馈道:“我瞧清楚天子卤薄了,部分组成确实和太上仪仗相同,不过他轿辇十八抬,红纱贴金烛笼足足两百对,灿灿然晃人眼,诚然,虽前呼后拥尊贵无匹,还吹吹打打声势浩大,” 说着语气稍顿,她扭过头来看太上梁王,一双眼睛里亮晶晶满是狡黠,手背遮到嘴边,声音放低不敢为第三人听去:“但除去满足满足虚无名利心,让人知道天子驾有多么独一无二,其他说来也挺无趣。” 华仪威驾之下不难看出藏着虚张声势。 柴睢一愣,咯咯笑起来,笑得开怀,点点手示意后从角门出来的合璧去准备送饭来这里吃,佯装着俨肃同李清赏笑腔道:“大胆刁民,竟敢妄议天家,该当何罪?” “与你同罪呢。”大约是和柴睢相处久,李清赏不知不觉中学会漫不经心噎人,末了,她在柴睢的笑不拢嘴中问道:“你和皇帝当真不对眼么,像绿豆对王八那样。” 这女子胆子忒大,竟敢如此形容两代大周之君。柴睢咧嘴笑笑,说风凉话道:“为何红豆配相思,绿豆就要被和王八放一起,不公。” 李清赏想了想,一本正经解释道:“王八汤热,绿豆去热,两相调和正好,而红豆味微苦,正好把相思具现,生动形象,有何不妥?” “你如何知相思味苦?”柴睢反问。 李清赏:“……” 年初一中午,二人之间那层“窗户纸”被柴睢漫不经心捅破后,李清赏与这人相处时总会有些躲闪,有些尴尬,也会不知所措,尤其怕柴睢用那种漫不经心的语气提起任何与感情相关的话语。 仅是听见“相思”二字,她心里那团乱麻便再度开始攀缠。 聊天气氛本轻快,见李清赏又被噎,柴睢嘴角笑意稍敛下些,恢复语慢声低姿态:“方才与柴篌对话最后那几句,你听见了罢。” “听见了。”李清赏老实承认,殿宇虽大,确然安静得呼吸可闻,尤其最后那几句话柴睢稍微提高了声音,她在角门后听得清楚。 柴睢刚欲开口,那厢里有仆下搬抬着用饭桌椅禀声而入。 两扇花瓣沿缠枝莲纹月牙桌拼成张整桌,与两张棠莲纹圆面三脚凳一起,在太上示意下摆放到殿中间暖炉子旁,便是吃饭所用的桌椅。 仆人退下,柴睢挑开炉顶的狻猊盖子灭里面的燃香,被青烟熏得眯起眼,口吻带了几分回忆: “那年我八岁,阿照把他女弟偷偷带去东宫和我们玩,我见他女弟多可爱,便缠着母亲和相父要妹妹,母亲无奈,传召柴篌和新前从宋地来陪我,时新前她祖母宋太妃尚在,不舍孙儿,跟着一道来了汴京……” 那日秋高气爽,阳光明媚,金黄落叶在东宫朱墙外悠悠飘落,柴睢上罢课,踩着落叶蹦蹦跳跳回东宫,进门后迎面遇见内御卫副统领东宫亲从官厉百程,以及内御卫养的功勋犬计蒙。 “殿下躬安。”厉百程领着右耳朵缺一半且没有左前爪的老狗,抱拳给偶遇的大望朝小东宫拾礼。 毛发洁净的老犬亦跟着主人抬起一只爪子表示拾礼,此犬体瘦而身长,属猎犬,对敌凶猛,对自己人时最爱撒娇。 小东宫与它熟悉,蹲下来欢快地揉着老犬的头,下一刻却被卸了护身甲的老犬撒娇撞满怀,她咯咯笑着同厉百程说话:“孤安也,厉统领免礼,这是要带计蒙去哪里?” 内御卫副统领厉百程面看着小东宫和老犬玩耍,面带微笑道:“计蒙今日正式功成身退,卑职带它去那边百犬司办最后一道手续,顺带再领它转转宫城。” 待计蒙名从百犬司转出,以后它就没甚么机会,能再来这座它守护了十年的宫城了。 白犬计蒙腻歪在熟人小孩怀里嘤嘤撒娇,柴睢被蹭得跌坐在地,搂着计蒙哈哈笑,顺嘴道:“正好你路过东宫,禁卫军那边呈的文报我已批阅过,你直接拿去调换布防即可,省得去我再派人往你衙署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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