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回来时的新封朱纸边沿此刻已有些脱色发旧,是长时间被人带在身上或者反复打开叠起所致,可以确定,柴睢此刻突然说起这些,与李清赏所送唇纸关系莫大。 李清赏再度沉默。 同吃同住有些时日,她算是了解太上梁王些许习惯,甚至还谨慎向涤尘合璧求证了,证明柴睢这人不喜欢彩妆头面,不热衷脂粉钗环,除能辨识出金银玉首饰质地做工好赖,对姑娘家钟爱的胭脂水粉谓之一窍不通。 所以自己才大着胆子买来丑婆婆家别有含义的唇纸相送,那夜送过唇纸,李清赏便一直陷在矛盾中不得解,她既希望柴睢能明白点甚么,又害怕柴睢知去她的隐晦心意。 有些事不是以为那样简单,她有了心之所悦本该算好事,却也同时囿于钟情爱慕带来的恐惧和忧虑。 身体左右两侧被堵,李清赏努力往后挪,干涩着嗓子极力否认:“不知你在说甚么,也不知甚噱头含义,单纯几张唇纸而已,倘你不喜,或者它寓意有问题,扔掉便是。” “李清赏,”柴睢不解而笑,歪下头试图看进李清赏眼睛,语慢声低,“你我二十多岁,不是懵懂十几的孩子难确心思,你为何不敢大方承认?” “……听不懂你在讲甚么,天气太冷,我要先回内院去了。”碧玉镯和唇纸强行塞进太上怀里,李清赏单手试图把面前人推开并跳下石台。 石台是正厅石基,及柴睢腰高,李清赏左臂吊在身前,她这一推一跳,可想而知,没推开柴睢也没跳利索石台,反而因跳下后没站稳脚一头撞进柴睢怀里。 “小心胳膊。”柴睢把人接稳,低下头,熟悉的清香即刻萦绕鼻尖。 她两个同吃同住,所用之物亦基本相同,只是李清赏沐发时喜欢在皂膏中加些顺柔粉,有草药之清香,独这点与柴睢不同。 相较于柴睢的从容不迫,李清赏撞人后有些没反应过来。 长这样大以来她只被两个人抱进过怀里,她记得兄长怀抱结实,母亲怀抱香甜,此刻所撞怀抱却是温暖和柔软,熟悉的气息包裹上来,旋即,她一颗心不受控制飞速跳动,浑身血液疯狂流动,使得身体不受控制地轻颤。 李清赏站稳之后挣开柴睢,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后背一阵气觉涌起,说不清是热气还是寒气,她把头低甚,讲不出话,慌张转身要走,被人抓住右上臂。 “李清赏!”面对她不知因何顾虑的一再后退,习惯语慢声低之人急得语气稍有加重。 抓自己胳膊的手力气不小,脑子混乱中的李清赏被那声唤吓得一个激灵。 柴睢抓着李清赏,自是清楚她反应,默了默,松手亦松口道:“好罢,是我不对,抱歉。” 怎又忽然变了态度? “……我先走了。”李清赏最害怕柴睢这般难以捉摸的模样,告声退步履匆匆离开。 直到那单薄身形踏上通往中庭的回廊不见踪影,柴睢摸摸怀里翠玉镯和唇纸,默了默,从腰间香包里捏出根纸卷烟。 太上刚拿出小火折,一只骨节分明而粗糙的手抽走她噙在嘴里的卷烟,是舒照。 他把卷烟叼进自己嘴,并趁机抢走太上手中小火折把烟点起,深吸一口驱驱身上寒气,吐着青雾问:“不是总嫌它味难闻么,何时开始自己抽上了?” 他们三个人里他抽烟丝,偶尔和随之头对头一起抽,唯独阿睢跟着老烟枪相父长大,反而对烟丝没有任何感觉,在东宫那些年,他和随之三不五时忽悠阿睢替他们偷林相的好烟丝抽,偷出来后他和随之轮流忽悠阿睢尝一口,阿睢无不坚定拒绝,怪哉,今朝没人劝后反倒会抽烟丝了? 柴睢不回答,把人看两眼,反问:“我以为你此刻在兔儿巷。” “一直在后面卫所里,事情安排好我便过来这边东厢院,”舒照不紧不慢心安理得抽着抢来的卷烟,觉得味道不错,被自己吐出的青雾熏眯起眼,弹了下烟灰道:“听说何泰钊来了,我过来瞅瞅,别他趁哄媳妇之机来找你麻烦,那人可非是甚么省油灯。” 何泰钊当差都察院,是“闻风而弹,不实不罚”的低阶言官。 “他只是来找新前,与我并不相见。”柴睢摸摸腰间香包,已然没了丁点抽烟想法,稍顿,盯着台基上那丑雪人问:“阿照,谈情说爱该是怎么个谈说法呢?” “嘿嘿,这你就问对人了,”舒照叼着烟,胳膊把他发小肩膀一搭,“走,为兄带你见见世面去!” 将近一个半时辰后,舒照走密道成功躲开多方盯梢把太上梁王带出梁园,带来撷芳街。 撷芳街么,顾名思义,采花之地,明暗妓馆花堂占遍门面,大年初一依旧生意兴隆,不分昼夜。 伪装过后的舒照大摇大摆走进街上某家装花门的乔摩馆,门面不大,似寻常店铺,有男女客分坐两侧正泡脚。 高柜台后,簪花中年妇人边吞云吐雾边扒拉算盘,舒照走过去屈起指节敲台面,咚咚响得粗鲁:“店家,乔摩。” 柜台后体态富贵的妇人头也不抬扔来张水牌,麻木道:“选一套吧。” 柴睢像个初入繁都的乡下人,满脸好奇看着眼前一切,甚至单纯以为阿照带她来乔摩。 舒照看也不看把水牌推回去,道:“过年大鱼大肉吃得腻,来点素食排排毒。” 因客流太大而疲惫到麻木的店家赫然抬头,冷漠脸上先是露出迟疑,旋即又堆起殷勤笑容,整个人跟着从椅子里弹起,误掀飞了算盘,前倨后恭:“原来是贵客到,怠慢,怠慢了!” 见舒小侯爷带了人来,她忙挥着手用尖而高的声音冲那边狭窄楼梯拼命喊:“金瓜!金瓜!!贵客至!!!” 柴睢:“……” 柴睢耳朵险些被震耳鸣。 不多时,五短身材的无须男子从楼上连滚带爬下来,无比恭敬地把二位贵客带到门面后面。 后面院子占地颇大,别有洞天。 “不是要知何为谈情说爱么,”上等雅间里,舒照倒杯香茶,拍拍柴睢肩膀道:“你安心坐这里学,有需要便唤金瓜安排,兄弟我不适合在此处,却反正也在左近,难得你愿意开窍,且慢慢学罢。” 舒照这个不靠谱的,说完这些含义不明话一溜烟颠儿了。 唤作金瓜的五短男子捧着份水牌笑呵呵近前,弯下腰去两手把水牌捧过头顶,恭敬道:“请贵客点。” 柴睢扫眼水牌内容,菜单曲目似也,大类有“芙蓉萝卜戏”、“双枪鏖战曲”、“矛盾双行记”,及“独行千万里”四种,各类之下另有数十种小目,愈发搞不懂这些是何意。 太上不懂就问,指着第一类“芙蓉萝卜戏”下第一小目问:“恕某冒昧,此乃何意?” 金瓜看看男子扮相的柴睢,复看水牌,笑岑岑道:“这类不适合贵客,贵客不妨从第三四类里选。” 听罢金瓜说长句,柴睢确定这五官身材面白无须的男子,其实是没了根的阉人,阉人么,从来不只存在于皇城王府,此处见到不足为奇。 柴睢这人,打小就爱出人意料与众不同,修长手指一戳“芙蓉萝卜戏”第一目,毫不犹豫:“那就它了。” 金瓜很是个会做生意的,热情周到不违客意,恭敬道:“管嘞,芙蓉萝卜戏第一目,这便上来也,倘换曲您随时招呼,小人告退!” · 而等所谓的芙蓉萝卜戏在布置别致的雅间里慢慢上演,随着剧情逐渐发展,柴睢明白过来后第一反应是掐死舒愚隐,紧接着是夺门而出,拽了金瓜低声斥问:“与我同行之人现在何处?” 金瓜不知何事惹怒贵客,颤抖着指向不远处那间屋子:“那位在,在那儿,在那里!” “……”短暂的视觉冲击结束,柴睢深深吐纳几息,想起此番出来所走并非绝密道,她松开了吓得面色惨白之人,恢复语慢声低之态,道:“某饿甚,准备些吃食裹腹来——是能填饱肚子的正儿八经吃食,去罢。” 柴睢清楚地吩咐完,金瓜如个瓜般滚去传贵客之命,身后虚掩的屋门里静谧无声,想来那演出的二位女子被贵客夺门而去吓到,不敢出声,柴睢默然片刻,再度深深吐纳,重新推门进屋。 “你们继续,该怎么演继续怎么演罢。”贵客头也不抬朝撤走屏风后露出来的床摆手,亲自把束在两边的轻纱垂幔严严实实放了下去。 阿照找的这个破地方,真是够破! . 至薄暮,回梁园,太上一路眉心紧锁。 舒照酒足饭饱,嘴里叼根卷烟走着,瞄一眼再瞄一眼阿睢无有表情的脸,他把卷烟别耳朵上,试探问:“事情没谈妥?” “悉数妥当。”柴睢还以为这厮会一言不发到家,剜他一眼道:“以后不准再安排那种地方,委实让人难以接受。” 听得此因,舒照反而舒眉展目笑起来:“吓我一跳,当你没谈妥,至于地方,下回再换么,我寻思总不能回回都在过于正经之地,既然你不喜欢,以后不去就是,不过,” 舒督总好奇问:“你问我如何谈情说爱,此话当真?” 他以为是阿睢猜到他这回把见面地方安排在隐蔽烟花之地,所以故意调侃呢。 “不当真,随口问问。”柴睢与些人暗中谈运河翻船走私事件后续,不得不在今日出门,万万没想到阿照会整这么一出,想想都让人面红耳赤。 幸亏谈事是走密道在别处,倘还在那间屋里,那就实在简直了。 舒照不信:“骗我呢罢,不当真你缘何突然想起问谈情说爱事?” 柴睢:“我们之间适合聊这个?” 舒照:“……” 不合适么?又不是聊床笫之欢,有甚不合适之说。 化雪时冷,加上落暮凄风吹打,舒照冷得边走边点烟,其实抽烟并不能驱寒,那不过是贪烟之人所用借口,可借口听多后,人便会当真生出抽烟驱寒之错觉,可见假事说多亦成真。 用力抽两口烟,暮色中青烟笼住他周身,男人气质因烟而变得几分惆怅,开口说话却是大咧咧:“除至中午你不去宫宴,皇帝有些恼,他猜到你在装病,至昨个夜里仍旧未翻脸,是因昨个下午翻船走私捅进京来,有司所呈被压在内阁,昨个值差大学士是刘文襄。” “昨夜里我已知此事。”柴睢没走稳,脚下一滑,提了提下裳,暮色中看不清楚鞋子在化雪后的路上跳得有多脏。 舒照强调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刘文襄,刘文襄。” “他不会插手的,”柴睢语慢声低说着世人眼里最为波云诡谲的事,“出头椽子先烂掉,有和光在前直面皇帝,刘文襄绝不会轻易把自己暴露到皇帝和刘庭凑眼前,他是只看起来老实无害的老狐狸,最懂不露锋芒。” 舒照继续吞云吐雾:“运船翻沉,刘毕沅这回损失不少,仔细他疯狗反扑,你也是,半点计划不做,愣准备见招拆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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