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记得一句话——等着我。 男人的哭声令它烦躁,它挣扎起身,又跌了回去,于是只好继续忍受聒噪。 冬日的动物园游客寥寥,乌善小呆坐多时,才看到一个女游客沿栈道缓缓走来。不,是工作人员。她三十多岁,穿着灰色的冬季工作服,走走停停,一边观察动物的状态,一边在本上记录着什么。 坐在地上的乌善小引起她的注意,她温柔询问:“这位游客,您不舒服吗?我们去医务室吧?” 乌善小抬起红肿的双眸,扯出一丝笑,说自己没事。他站起来,瞄一眼她的本子,原来是兽医的工作日志。 他问:“那只很大的狼,它的身体状况怎样?我上一次来,还是很多年前,那时它还很健壮。” “不太好。”她柔和的脸庞流露出忧色,“我刚工作时,园区没有它的准确资料,那时我判断它处于壮年,约莫四、五岁。现在,它大概有十五、六岁了,相当于一个百岁老人。它的身体有很多问题,由于体型太大,心脏和关节的负担很重。吃不动生肉了,只吃煮烂的肉和鱼,记忆力也衰退得厉害。” 乌善小望着卧在树下的老狼。泪水再度模糊了视线,他粗暴地揉揉眼。 女兽医似乎很喜欢它,不知不觉聊了很多:“我大学毕业后来这工作,医治的第一个动物就是它,一晃十多年,闺女都读小学了。那时,它遭到虐待,受了很重的伤。它很聪明,它看着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它在跟我说谢谢。它总是趴在这棵银杏树下,像在等什么人似的。” 在等我啊!乌善小在心里嘶喊。我没本事,我太胆大妄为,白白错过了这么多时光,我本可以一直陪在它身边! 这时,一只野生喜鹊低空飞掠,有着俏丽的蓝色尾羽。老狼浑浊的眼珠忽然迸出光彩,强撑起苍老的身体,欢快地追逐喜鹊。 喜鹊飞高、飞远了,它失落地目送鸟儿的身影,拖着沉重的身躯回到树下,呼哧呼哧地大口喘气。 见状,女兽医笑了笑:“它一直很喜欢小鸟,有鸟飞过就跟着跑。” 乌善小也弯了下嘴角,旋即掩面痛哭。女兽医有些吃惊,从口袋翻出面巾纸递过来。 “抱歉,我突然想起了很难过的事。”事情还没到末路,有一个人能帮他。只有那一个人。乌善小压下胸臆间激涌的悔恨,平静地问:“我想打听一个人。有个叫石开生的饲养员,你认识吗?” 女兽医点头:“小石嘛,认识。刚工作的时候,有天晚上我加班,被几个滞留在园区的流氓缠住,还是他救了我呢。前几年,动物园精简人员,他性格耿直,就最先被优化了。” “被优化……” “就是被裁员了,说优化好听一点。” 齐天大圣,下岗了。乌善小愣了几秒,请对方帮忙查查动物园的内部系统,可惜没有最新的联系方式,也没有住址。 女兽医继续巡查,渐渐走远。 乌善小团了一个雪球,丢在温寒身边。它不理他,他就继续丢。终于,它慢腾腾地一步步挪过来,仰视着他,阴鸷的双眼透出恼火。它虽然老了,但仍是这里的头狼,有一战之力。 “等天黑了,闭园了,我就变成你喜欢的小鸟,进去陪你,好不好呀?”乌善小跪在高高的栈道边,柔声细语,“十郎,你真不记得我了?我们天天助人为乐,一起做了很多事,帮了很多人。还记得吗,我们在浅山岭露营,我做了一大锅饭给你吃。 去两界城旅游时,我设计了很好玩的寻宝游戏给你庆生,然后我们去夜市吃东西。那里有一面‘真缘宝镜’,你从镜子里看见了我,可惜当时,我只看见了自己。 说实话,你只是表面不在意,实际还是很失落的,对吧?我跟你讲哦,回来的渡船上,我又照了一次镜子,这次我看见你了。真的,你别不信,将来我们再去照一次。” 一滴热泪,划破冰冷的空气,落在它的吻部。它伸舌舔走,怔怔地看着他。 “我们的故事,还没结束。” 乌善小想起,茶舍里半仙老板的话:你们会不会分开,这取决于你。只要你不放弃这段感情,你们就会一直在一起,直到天地重归混沌的那一刻。 作者有话说: 预告:该如何找到那个男人?
第165章 你的羽毛 乌善小一直待到闭园,然后飞进野狼谷陪着温寒。他落在它头上,絮絮叨叨地跟它唠嗑,老公长老公短的,把它烦得够呛,一直在扒拉耳朵。也许,未来的一段时间,它都不喜欢小鸟了。 待到天色微明,乌善小才回家。家里很干净,因为好友常来打扫。桌面横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锄头,格格不入。他走得太久,收音机离了妖气的滋养,就变回了原物。 他慢慢躺回久违的床,舒了口气。 通过复杂的验证,他终于登陆了曾经的社交账号,给好友列表里的“小石”发出一条消息:“大圣,谢谢你救了我。你应该早就不用这个账号了,不过还是谢谢你。眼下只有你能帮我,可三界之大,我该怎么找到你呢。” 他又翻看和温寒的聊天记录,不时噗嗤一笑。 “老婆我饿了,饭好了吗?” “看到个笑话,发给你。” “晚上吃什么?” 这些年,白清波也时常发消息给他,唠唠叨叨地诉说着思念,还隔三差五发来温寒的照片和视频。他从头开始看,眼见着影像中的巨狼一天天变得苍老,迅捷的身形一点点变得迟缓。 ——“狼兄,转眼小小都走一年了,我和你一样想他。别担心,他很机灵又会飞,一定会没事的。” ——“有消息了!土地奶奶说,她接到通知,小小被锁在镇妖塔里,不过没什么事。他一定会想办法逃出来的!” ——“你在写什么,我看不懂啊。你忘记怎么写字了吗?那我说的话,你还能听懂吗?” ——“这是小小的衣服,你闻闻,别忘了他,千万别忘了他啊!等他回来,发现你把他忘光了,肯定要哭的。难道这就是宿命,他之前也把你给忘了。” 是啊,宿命。乌善小终于体会到,温寒曾经的心情。豁出性命私逃下界,却发现自己早就被那只笨鸟遗忘了。 他重新点开其中一个视频,看恋人急切地在地面划拉,却因为灵智的消退而写不出,急得直跺爪。他的十郎在写什么?好像是个“亼”?为何要写这样的生僻字? 还是,想写“合”?或是“盒”?它想要一个盒子? 他开始在温寒的旧物里翻找。经年未穿的衣物,折叠处已经变色。失去主人法力维系的小酒壶早已空了。一条未拆封的香烟,静静躺在衣柜角落,因戒烟而被抛弃。 终于,他在叠成一摞的旧衣下有所发现。那是一个古朴的条形抽拉木盒,胡桃色,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古时候,女人会用这种盒子来装首饰或发簪。 他推开盒盖,才发现自己拿反了。一个东西飘然而落,他用微微发抖的手拾起来,细细打量。 一片靛蓝色的羽毛。 是喜鹊的尾羽。 他耳畔响起一个女人空灵动听的声音——“他走时,我问:那只小喜鹊就那么重要,值得你舍弃一切去帮他?他却说:在我眼中,满天神佛都不及他的一片羽毛。” 温寒一直珍藏着自己的羽毛。从何时开始的?也许,是很久很久以前。 那年春节,他们帮一个勤工俭学的少年修橱柜,然后坐在屋顶看烟花,聊起几百年前闹掰之后打了一架。当时,温寒说:“我抓掉你几根羽毛,你追着我骂了一路。回想起来,好像还能听见你气急败坏的咒骂。” 乌善小轻轻将羽毛收回盒中。 这片轻飘飘的东西,曾陪着一个情深似海的男人四处游荡,去仙境走了一遭,又返回人间。男人清楚,他正在遗忘心爱的小鸟,于是想拿到盒子,让这片羽毛留在身边。提醒自己,莫忘挚爱。 可惜白清波没看懂。 “等着我,我要找到大圣,求他帮我。他吃了我那么多水果,吃人嘴短,他必须帮忙。”乌善小抹去不知何时糊了满脸的泪,在家里四处翻找,终于找出小石刚成为兼职店员时的“入职登记表”。 他顺着上面的地址找过去,一无所获。又跟周围晨练的老人打听,都说不记得这人,看来已经搬走多年。 该去哪找?或许,早已换了个城市体验生活?还是回花果山了?像自己这样的小妖,根本就找不到花果山。乌善小失魂落魄,游荡在街边,不知不觉晃到刚刚开门的博物馆前。 朝阳冷冷地悬在半空,映照着庄重古雅的门面和题字。长长的石阶两旁,新雪一片晶莹。 他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拾级而上。暖气尚未填满空阔的展厅,体感有些阴冷,他径自走到那幅镇馆之宝前,坐下来呆呆地看着,不时隔着裤子挠挠大腿上的疤。 《黑犬逐鹊图》,他们的第一张合影。 乌善小枯坐许久,忽然想起积分的事。他登陆系统,果然,积分早已清零,自己又成了戴罪之妖。百年奋斗,如云烟泡影。 管理局一定也注意到了这个“bug”。但是,只要他不声张,就无人追查。 不,还是有人查的。这不,耿直如初的柯道长来电了,声调冷峻:“我才看见,你积分怎么是零?出什么事了?” “我本来就是零。”乌善小开了个苦涩的玩笑。 对方不满地咋舌,严肃道:“这时候就别幽默了,万一我笑出来怎么办。你在哪?” “博物馆,镇馆之宝前的休息区。” “别动,我们去找你。” 挂断电话,乌善小的心情异常平静。他不心疼苦攒百年的积分,也没有一丝悔意。他是个挺爱计较得失的人,有点小家子气,若是从前,定会反复懊悔:早知大圣会在第12天来搭救,就不用全部积分贿赂看守了。太可惜了,全打水漂了。 他不在乎,是因为他处于一种近乎麻木的淡然。在他的时间里,不过短短十几天,人生翻覆。就像一个遍体鳞伤的人,再挨几拳,也不觉得疼了。 “小小!” 乌善小应声侧目,见好友跟在大步流星的柯道长身边一路小跑而来。柯道长换了件外套,不过里面依旧是鹅绒马甲。还好是个干净人,不然非穿得包浆了不可。 “你的积分是怎么回事,昨天怎么没说?”白清波压低声音,慌张地开口。 “哦,用来贿赂镇妖塔的看守了,指望能早点出来。”乌善小讲了积分的悲惨消亡史,包括在总部大厦存丹室的见闻。柯道长义愤填膺,当即就要向总局检举。 很快,他就不说这话了。毕竟局长就是罪魁,你不可能向一个人检举他自己,还奢望人家会尽责地受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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