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须好生休息,然而你们说着急赶路,这一路颠簸,加上冬日湿寒,再加上小公子劳心伤神……这些都是催命符啊。”,跛脚大夫面色亦有不忍。 床上的柳慆濛深呼吸一口气,猝然睁眼。 “感觉怎么样?”,魏朝浥坐到床边,压着声焦急问,他根本不敢大声。 “没事。”,柳慆濛睁着空洞无神的眼神顿了几秒,眼珠缓缓转了两圈,口中散开的苦涩夹杂铁锈味唤着他的理智,他故作轻松,但声音沙哑,怎么看都不像他说的样子。 烛火、柴火将这屋子照得亮堂堂,哄得暖烘烘的,柳慆濛的眼睛却在床架投下的阴影之下,眼底荡着一波又一波的悲伤。 “现在药下去啦,就舒服些。你这身体要养,不养不行。”,跛脚大夫眉毛挑起,惊讶于柳慆濛过快醒来。 “养着就能活吗?”,魏朝浥动了动干涩的嘴唇,眼底透着沉疴的红,问着“活”的话却含着“死”的气息。 跛脚大夫一愣,淡笑说道:“能的,养着就能活很久。” 命,他给不了,那就给点希望吧。 “阿东。”,魏朝浥使了个眼色,让阿东付钱,阿东看了眼章管家,章管家闭眼点头,阿东麻利地付了诊金。 跛脚大夫不似之前收钱那样干脆,触到那几枚铜钱的瞬间哆嗦了一下,好像拿了什么不义之财似的,尬笑道:“告辞,望各位保重。” 柳慆濛坐起身目送跛脚大夫离开,暖光透过他的睫毛映在他的眼底,不顾其余三人的目光,从床脚的包袱里掏出两荷包沉甸甸的银子,有气无力道:“章管家,您拿着这些钱,贴补家用。” 三人齐刷刷震悚地盯着柳慆濛,等柳慆濛的解释。 柳慆濛捂着右手腕,叹气道:“之前在历阳城,我帮别人作画赚来的钱,本想……现在都给魏家,请章管家收下。”说着用伸出左手把钱包递到章管家腰前。 章管家看向魏朝浥平和的后背,没有得到主人家的允许,但伸出的手又往前送了送,章管家心一横双手接过了那两包银子,拉着阿东迅速溜出房间:“我们去问问小二有没有吃的。” “喝口水,嘴里有血腥味吧?”,魏朝浥背对着光,脸色发白,眼皮抽搐,坐在床边,递上一杯水,慢声细语地问:“什么时候的事?都不告诉我,我又不是不让你出去。” 情绪的过大起伏耗尽了魏朝浥的精气,他心中有怨、有悲、有愧,仿佛坠入了旋转的万花筒,纷杂的情绪无处发泄,亦不知如何发泄,如三年前柳慆濛因孟家小姐晕倒那日般,他的胸口为柳慆濛丝丝抽痛。 他下垂着眼皮,仿佛只要他不看、不闻、不问,就不会知道家道中落,母亲生病,柳慆濛心肺俱损,柳慆濛为魏家拿出自己的钱,烧自己的命。 魏朝浥从前不愁吃穿,没有那么重的物欲,但要想保住身边的人,没有钱万万不行。 “龚先生夸过我画的那幅千山图后。”,柳慆濛淅淅言语被寒风卷走。 魏朝浥惊觉自己快要拉不住柳慆濛了,从身体到心理,他能绝对握在手中的似乎只剩“慆濛”这个名字。 魏朝浥惨然一笑,将柳慆濛挤进床内侧,往床外退后挪动两下,声音瑟瑟:“又不告诉我,身子坏了吧,让章管家留些银两给你自己,看病也要花钱呢。” 为了排解这些不堪痛苦,魏朝浥拼命掩饰,云淡风轻,使自己筋疲力尽。 天边陡然泛起一丝金黄,像一颗破烂心脏流出的血,从暗夜的深渊挣扎而出。 没有刚睡下时与魏朝浥相依的暖意,柳慆濛听着身边沉沉的呼吸声,试图忘却晕倒时的梦境,但却发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梦境越来越清晰。 聒噪了一天的嗡鸣声在柳慆濛进入梦境中的暗圈后消失,暗圈周围是九个惨痛异常的人,一个陌生的银灰色幽魂散发着不详的黑气一一走过那圈受难的人,附身、死亡、附身、复生,再死亡,附身,复生,走过了九个人,九种杀身之祸,九世粉身碎骨,最后在第九个和第一个中间停下,嗡鸣声骤然再起。 第九人在战场上被乱刀砍中,那疼痛转移到柳慆濛身上,柳慆濛无力地瘫坐在暗圈之中,胸口剧痛不已,燥人的嗡鸣声一下变成了转移注意力的好东西。 九人不同的面貌在眼前不断闪烁,伴随着狰狞的痛楚,突然第十张人脸从黑暗中缓缓浮现——是柳慆濛的脸。 紧接着,熟悉的鞭打声在柳慆濛耳畔炸开。 一时半霎,柳慆濛呼吸停滞,然后疯了般地冲出暗圈,冲出梦魇。 混沌之中,他怕魏朝浥担心,随口说了句“我去喝水。”,鞋都没有穿就要跑出房间。 然而哀嚎的北风和越发张狂的嗡鸣声不会放了他,梦魇不会放了他。 他看见被绑在石坛上被雷电劈中的人长着魏朝浥的脸。 “噗!” 凡人之身为神使吐出赤红的血。 魏朝浥被惊醒慌忙起身,将血抹去,抚慰不详。 房屋重回静谧,烛光黯然摇曳,朝阳升起前依旧是黑暗。 不应劳心伤神的柳慆濛睁大着双眼,房顶上的圆木似乎下一瞬就会砸下来,无名恐惧灌满全身,石坛上锁链锁不住的垂死挣扎让柳慆濛的右手腕亦真亦假的隐隐作痛,睁眼到天明。 ----
第16章 现世-大寒-真假是非 ==== 跛脚大夫的药丸甚是有效,虽只偶尔在身子不爽时吃一颗,但柳慆濛身上的药味就没断过,连带着魏朝浥身上也散着药味,在这药味里寻到一丝安宁。 孟舟椿是柳慆濛在汴州结识的好友,比柳慆濛大了三四岁,是历阳城孟家孟莹莹的堂哥,当年孟夫人上小魏府的门意欲谈亲一事,孟舟椿也是知道的。 魏朝浥默认了柳慆濛在汴州卖画,但少了历阳城熟悉的环境,且汴州民风粗犷,画卖得并不顺利。 幸而结识孟舟椿,孟家在汴州有些家产和名望,久而久之,柳慆濛的画被汴州越来越多的文人知晓。孟舟椿欣赏柳慆濛磅礴的山水画和人物画,柳慆濛欣赏孟舟椿精致的工笔画和写意画。 孟舟椿常奇于柳慆濛明明未曾见过高山流水,却能画出波澜壮阔的山水,柳慆濛笑着解释:“有朋友去过,他同我说的。” 柳慆濛也曾向魏朝浥引见过孟舟椿,但魏朝浥一心扑在学业上,对柳慆濛的新朋友置之不问,只派了府中会武功的小厮悄悄跟在柳慆濛身后。 两年前因为魏启仲遭贬,魏朝浥为避嫌,也因没有动力,错过那年的乡试。两年多过去,魏启仲忙于造福汴州百姓,不曾有时间关心魏朝浥。 魏朝浥四处打听,终于知道魏启仲是因为诬告殷如生贪饷军粮而在谋逆罪边缘走了一遭,佑得圣上宽容,才免于杀身之祸,被贬到了南蛮汴州。 殷,殷如生——外戚姓殷。 魏朝浥重燃学业之火,没日没夜地读书,他急于再入历阳城弄明白当年真相,把家人带离汴州,急于把柳慆濛收在身边,不让他再在春夏日烈阳下和秋冬寒风中用笔为他挣一份安稳。 柳慆濛在魏朝浥身边的第五年年关,朝廷的使节带来今年最后一份阵令,柳慆濛今年最后一幅画卖了个好价钱。 汴州今年冷得厉害,大雪封路都是常事,使节一路上瑟瑟发抖,与魏启仲客气两句,便答应在汴州知府小住两日,稍稍休整再上路。 从前使节当天来回,都只与魏启仲一人话谈,现下魏朝浥好不容易捉到使节,巴巴儿地把历阳城来的人请到自己房屋,献上好酒小菜。 “大人,您请用。”,魏朝浥特地买了壶市面上的好酒招待使节,“这是汴州特产的梅子酒,肯定比不上皇宫里的美酒,还请您笑纳。” 大寒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夜晚漆黑而漫长,风声凄厉,月影婆娑,被吹倒的竹篮无人问津。 使节小酌一口,笑说:“味道不错,入口清冽,不知魏小公子所为何事?” 使节问得直白,魏朝浥噎住,话在嘴边打了几个圈,才堆笑道:“我,我不敢求使节什么,只想关心当今朝中可还安稳。” 使节讲究地喝一口酒,吃一口菜,斜睇着魏朝浥,不慌不慢地说:“你爹没跟你说?” “没,我爹难说话得很,什么都不跟我说。”,魏朝浥眯眼拱鼻,装出一副嫌弃的样子。 “你爹不跟你说也正常。”,使节瞥了眼烛光另一端的小厮,无所容心底说,“如今殷家摄政,皇室……大魏府更是如日中天,魏启伯走路都得横着走。” “我大伯在朝中……如日中天?”,魏朝浥迟疑地重复使节的话。 使节见魏朝浥满脸困惑,手中的酒举起又放下:“你不知道啊,我还以为你能知道些内幕呢,大家都猜你家和大魏府有什么矛盾呢!” 魏朝浥后背一松,眼前的满桌菜肴逐渐模糊,低声喃喃:“我不知道。” 使节没听到似的,一饮而尽手中的酒,收起隐秘的冷笑,面露同情地说:“小孩子少管这些事也罢!”他明了魏朝浥请这顿酒的原委,喝完这壶酒便告辞离开。 魏朝浥魂不守舍地送走使节,礼数少了一大半也没注意到。 柳慆濛上前将魏朝浥扶到椅子上,站在椅子边,由着魏朝浥倚靠在腹部,右手来回来去地抚着魏朝浥的背。 他们离开历阳城的时候,大魏府没有一人来送,朝堂还是皇室当家,五年过去了,外戚殷家主事,大魏府如日方中,其中谁是谁非,谁对谁错,尽可分明。 难怪魏启仲不愿多说。 柳慆濛怀里的人颤栗不已,头颅深埋。忽地怀中一空,魏朝浥气势汹汹地冲出门外,刺骨的凉意如潮涌至。 “朝浥!魏朝浥!”,柳慆濛嘶喊,闭气顶风奔出门外,抓住的衣角轻易从手中滑走,如水易逝。 魏朝浥不会忍受背叛,尤其是来自他抠心挖胆对待的人,他以自己的道德要求别人,就算是刚开始的柳一,魏朝浥也认为柳一欠自己的一句“谢谢”,退一万步,他以为能用真心和善行换不得别人的一片赤诚,起码也不能是背叛。 魏朝浥不会忍受,他要立刻问清楚,魏启仲凶他打他,他都要问清楚。 银色光泽从上至下利落地划破墨水般的夜幕,剑锋凌厉,裹挟着冷冽的劲风呼啸而出,倏然刺中猎物。 江洁温热的血溅在魏朝浥的脸上,四周的衙役暴起而动,柳慆濛借助奔跑的惯性,和小莲一起一把将魏朝浥和江洁拖进屋中。 就差一步,魏朝浥就能跨进正屋,蛰伏在屋顶的杀手正等在这一步之内。 江洁从上面抱着魏朝浥,后背短剑斜插,胸口衣襟染上殷红,魏朝浥的惊悚和惧怕全然映在合不上的无光瞳孔里。 魏朝浥浑身惊颤,紧紧贴在江洁的怀里,连大口呼吸都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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