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朝浥听见皮肤刺破的声音,听见江洁短促的痛呼,听见头顶上的呼吸戛然而止,再后面的声音如同江洁的心跳一样隐没在骤冷的空气中。 周围真安静啊,娘的怀里真暖和。 “朝浥!朝浥!”,柳慆濛费劲了力气也没有把魏朝浥从江洁的身上扒下来,他狠狠地在魏朝浥的背上打一巴掌,吼道,“魏朝浥!放手!” 魏朝浥不放手。 拥抱的温度正在流逝,魏朝浥害怕得几乎立即妥协要做懦夫,他不会再问魏启仲什么真相,他只想在江洁的温暖消失之前睡着,然后醒来发现这都是梦。 可是为什么睡不着啊! 屋外打斗声渐止,杀手飞起的衣袂像是安魂曲消逝在空中。 魏启仲一身血迹姗姗而归,他步履蹒跚地踩过血迹斑斑的地面,手背青筋紧绷,撕开抱成一团的母子两人。江洁应声倒在魏启仲怀里,魏朝浥像刚刚出生那般,双眼紧闭,抱着头蜷缩在地上,满脸的血色便是那胎脂。 柳慆濛和阿慧将魏朝浥扶直,魏朝浥没骨头似的又倒下,柳慆濛只好将魏朝浥揽在怀里。 魏启仲紧抱江洁,带血的左手抖颤着合上江洁的双眼,轻轻抚过江洁苍白的嘴唇,绕过短剑插中的胸口,描摹上冰冷的纤手,滚烫的泪滴映在冷漠的剑刃上。 五年来,准确地说六年来,他对朝廷的忠诚堪比金坚,即使他在这穷乡僻壤大材小用,即使他在朝廷之中声名狼藉,即使自己的儿子多有不满,即使五年来报效国家的路坎坎坷坷,他都没有后悔。 但在抱着江洁尸体的这一刻,他开始后悔了。 后悔参与殷党清剿计划,非要以身作则甘愿被贬黜,也后悔今夜趁着天气寒冷、萧条无人,出府亲自传递殷党犯上作乱的关键证据。 今夜刺杀一事到了历阳城算什么呢? 殷家派人刺杀的祸会算魏启伯头上,说魏启伯因为魏启仲手中有自己的底细而痛下杀手,殷如生等众人会拍手叫好,夸赞魏启伯忠心耿耿,逼迫魏启伯完全站在忠臣的对立面,然后再泄露些殷党的关键信息给魏启伯,魏启伯再告密皇上,搜集更多殷党逆反证据,最后击杀殷党。 江洁的死在这冗长的清剿计划中算不得什么,但在魏启仲眼里是天崩地裂。 魏启仲戏谑地冷笑,克制住力道不攥紧拳头,捏痛他的夫人。抬眼,冰寒之意掩住眼底痛苦,魏启仲对着一圈沉默的家仆侍卫吩咐道:“今夜之事不可外传,安抚好使节,收好殉职官差尸体,安抚好他们的家人。” “是。”,一干人应道。 “报!历阳城使节的屋子已经空了。” “呵。”,魏启仲嘴角勾起一丝讥诮,如同被毒蜂狠蛰一口窒息窒闷,眼里愤怒波涛汹涌。 使节这个时候跑了,是赶回去报信吧,向他的主子报“魏启仲没死,但他夫人死了”的消息。殷家人越来越不讲究,越来越肆无忌惮了。 今夜之事不可外传,自然有人帮忙外传。 魏启仲一把抱起江洁,俯视地上坐着的三人,瞳孔里翻涌着悲楚:“阿东,你帮柳慆濛把朝浥送回去,照顾好他。” 魏朝浥闭眼倚靠在柳慆濛身上,没有知觉似的,由着柳慆濛和阿东把他搬回卧房,刚把魏朝浥放到床上,外面来人报:“阿东哥,老爷叫你去呢,还有——” 那小厮走上前,对柳慆濛低声说:“还有,老爷还说老夫人明日下葬,要少爷……” 柳慆濛点点头,示意他们快走。 魏启仲要魏朝浥明天之前整理好情绪,务必出现在葬礼之上,别学着当懦夫,事情不是闭眼不见就可以解决。 院落里脚步声此起彼伏,无人问津的烛火燃烧殆尽,整个房屋笼罩在阴翳之中。 魏朝浥的嘴唇薄而苍白,蝶翅版的睫毛吃重地拉着豆大的泪滴,泪滴越蓄越大,终于撑不住地从眼角流进发丝中。 柳慆濛用热毛巾轻轻拂去魏朝浥的泪水和凝结的血迹,他看着毛巾上自己的手指愣怔半响,眼底露出出神的疑惑,他好像这样擦过魏朝浥的眼泪。 泪水似断了线的珠子越来越多,魏朝浥的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皮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悲伤在这个容器里即将蓄满溢出。 柳慆濛伏下身,紧蹙眉头,用尽力气却轻声轻语:“朝浥啊,醒醒,我们去看看老夫人,你不去的话,老夫人可要不高兴的,她肯定想知道你安全无虞,我们去跟她说一声,嗯?我陪你。” 床上的人咬紧嘴唇,小声呜咽,呼哧呼哧地与残忍的现实顽抗斗争。 “朝浥啊,醒醒,我陪你去看看她,别怕。” 柳慆濛哽咽地拉回断了线的风筝,那风筝在狂风中失了方向,被尖锐的树枝和鸟喙戳得千疮百孔,柳慆濛兼程前进,手掌被锋利的风筝线划了几道血痕,才将残破的风筝收入怀中。 “啊啊啊啊啊啊——” 魏朝浥泣下如雨,一口气耗尽,喘一口气,再竭力哭泣,耗尽,再喘气,脸颊通红,涕泗交流。 柳慆濛把他扶靠在自己的肩上,帮他顺气,呓语般在他耳边低语:“朝浥乖,不害怕,哭一哭,就天亮。” 魏朝浥戴上孝麻,依偎在江洁的棺木旁,双手抚在冰凉的木头上,盯着屋外,神思恍惚,视线迷迷茫茫,透过水气依稀看到来往弯腰的人。 指尖干涸的血滴被木头毛刺刮落,魏朝浥想凝神去看,眼睛却怎么也聚焦不了。 江洁爱他,生他养他,保护他,开导他,给他自由,最后为他而死,给了一个母亲能给的全部。 府邸将就被打扫干净,血腥味终将埋于冬日的沉重之中。 魏朝浥跪守了一夜的灵,魏启仲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沉默而坐,阿东劝了好几次魏启仲要担心着腹部的伤口,但魏启仲充耳不闻,这是他们一家三口最后一次在一起了。 他们疲惫不堪,但他们根本不敢闭眼,当美梦不是现实,现实就会闯进梦里成了厄。 江洁下葬的那天晚上,魏朝浥浑浑噩噩地躺在了柳慆濛的小床上一动不动,可能是因为柳慆濛的床离门近,也可能是因为柳慆濛今日在他快要崩溃的时候总能搀扶好他,那一股淡淡药味总能使他的心暂停坠落。 他双手紧锁柳慆濛,好像只有这样,他才不会感到承受不住的虚无,才能缓和脑子里无数江洁宠爱他的画面带来的刺痛。 柳慆濛凝视魏朝浥头顶的小旋,想起那八年的虐打,想起柳元八之死,这些对于漫漫时间,不过是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1]。 ---- [1]《西江月·世事短如春梦》,宋,朱敦儒. 开始鲨人了。
第17章 现世-雨水-祈求真实 ==== 但柳慆濛错了,魏朝浥已彻底破碎成无数碎片,大部分碎片都已被埋葬在沉重的大寒烈风之下。 江洁死后,汴州知府的府衙过了一个极为冷清的新年。没有春联,没有鞭炮,连凛冽的风都不曾摇晃树枝,敲响门窗,只有枝横斜,划破蔚蓝的天际,洒下凋槁的阴影,还有受魏启仲之命时刻在暗处保护魏魏朝浥的江湖高手。 魏朝浥小部分碎片勉强维持人形,其余用于日复一日地消耗。 他无视魏启仲,不满魏启仲对伯父一家背叛的隐瞒,不满刺杀来的时候他无所踪影,不满他这么多年的强硬态度,父子俩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他对未来迷茫,读书人的唯一出路是科考入仕,而入仕的肮脏和悲惨结果都活生生地摆在他的面前。当唯一的路的尽头是黑暗的死胡同,他该往哪里走。 他恨伯父一家的背叛,恨自己为什么非要在那天去质问魏启仲。 自我怀疑和恶意揣测将魏朝浥折磨的瘦如枯槁,但他仍向柳慆濛保证自己会好的。 孟舟椿带着一些吃食在二月末一天的上午上门拜访柳慆濛,柳慆濛在仆人的屋子用粗糙的茶里接待客人。 柳慆濛红着脸解释:“我家老夫人因病殁了,少爷服丧不愿被打扰。” “嗯?因病?外头都传魏老夫人遭历阳城来人刺杀而亡。”,孟舟椿奇道,随意地喝了口热茶。 柳慆濛一惊:“外头如何得知?” 当时魏启仲下的命令明明是“今夜之事不可外传”。 “我也不清楚了,你是多久没出门了,外面都传开了,说魏大人……”,孟舟椿看了眼柳慆濛惊疑的神色,硬着头皮说,“说魏大人犯了大罪,本来该处死的,但圣上昏……圣上被蒙蔽了双眼,硬是保下了他的命,才被贬黜至此。” 什么叫杀人诛心,这就是了。 柳慆濛神色惨白,绷紧的肌肉泄了力,眼里氲着深重的失望。 “你脸色怎么这么白?”,孟舟椿虚虚地扶了一下摇摇欲坠的柳慆濛,“两个多月没在卖画摊上见到你,我想着魏夫人七七过了应该还好,就冒昧上门造访……原是我唐突了。” 孟舟椿担忧地看着柳慆濛,刚进门时柳慆濛笑脸相迎没觉出不对,这会柳慆濛脸色阴沉才发觉他面色发黄,眼下乌青,目光黯淡,整个人好似被掏空了一般。 “没有,府中近来事情繁多,春节也不曾向你道贺,你来看我,我很感激。”,柳慆濛缓了缓神,唇边笑意荡漾,却有一丝勉强的意味。 孟舟椿为柳慆濛倒了杯热茶,劝慰道:“你也要保重身体,人都瘦了一圈。” “万万不可,哪有客人倒茶的。”柳慆濛拦着孟舟椿倒茶的动作,讪笑道,“那如今外面还传那些话吗?”,这话可千万不能被魏朝浥听见。 “不怎么传了,两个多月过去了,人言都快忘了这事了,只是……”,只是魏启仲的名声在汴州彻底坏了。 “我懂。”,柳慆濛的笑容转瞬即逝,心里的石头稍稍落下。 孟舟椿微微一笑表示理解,起身道:“那我就不打扰了,你若是想画了就到我家找我,不过我这半年可能画得少些,我爹让我参加今年的乡试。” 柳慆濛头上仿佛着了朵蓄势的雷云,四肢麻木,唯有面部能作出些许表情,欣喜掩饰着忧愁:“真的吗?那祝你马到成功啦!” 柳慆濛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柳慆濛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孟舟椿能看见,孟舟椿不多逗溜,浅笑简略应道:“告辞,保重!” 送走孟舟椿,门外诛心传言终于逼出柳慆濛呕出一口热血,胸口憋闷,像正有一块巨大的轮石从他的胸口碾压开来,一寸一寸将皮肤碾碎。 柳慆濛无谓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瞥了眼手上的血色,好似无关痛痒。 这不是他第一次吐血,自陪伴魏朝浥守灵那天以来,柳慆濛因魏朝浥而生出的心神波动都会让他口喷心血,跛脚大夫的药在去年冬天就已吃完。碍于如今小魏府的情状,他自觉地一而再,再而三地隐瞒了自己的身体状况,早习惯胸口成日磨人的隐痛和日夜侵扰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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