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自己的败局已定,但能多拖上一刻,奔赴王城的援军就能近一点,这场战争结束得也能早一点。 这或许是他这个罪人,能为昔日的子民们做的唯一的事情了…… 在这样高强度的消耗下,时间漫长得可怕。 谁都没有试图喊一声休战,最多是战斗的节奏时急时缓。直到明月落下,直到旭日升起。 打到第三天,昏耀也快顶不住了。 纵横的外伤与作痛的肺腑都姑且不论,最麻烦的是魔息反噬的症状。 魔王赤眸幽暗,粗重地喘息着。他浑身烧得滚烫,鳞片破裂流血,疼得连握刀的手掌都在发抖。 但与对面那个连起身都困难、全靠吊着一口气拼命的人类比起来,已经算是好的。 “兰缪尔,认输吧。” 昏耀说:“再打下去没有意义。” “不……行。” 兰缪尔双手撑着剑,他半跪在地,竟有一线鲜血从涣散的眼眸下流出来,“还不够……” 昏耀缓步走来,森然道:“圣君陛下,你不会是想殉国吧?” 圣君吃力地摇了摇头。 倏然,一股力道重锤般地击在他的心口,兰缪尔甚至没能看清那是什么,剧痛就撕穿了感官。 是刀背吗,是鳞尾吗,还是飞起的一脚? 攻击不停地落在他的身上,每一个脆弱的脏器都在反呕着血。战斗已经不再是战斗,开始变成单方面的凌虐。 魔息的反噬是灼热的,法力的反噬则是冰冷的。 兰缪尔只觉得越来越冷,好像整个人都被压进了大雪里,就像七年前那样。 不能昏过去,不能倒下。 只要自己落败,魔族必然攻城。 再拖一刻钟吧。 哪怕只多一分钟也好。 他晕晕沉沉地想着,就这么熬过了第一个一刻钟,又熬过了第二个、第三个一刻钟。 恍惚间,兰缪尔似乎又听见小魔王在沙哑地唱着祭歌。好冷啊,北风吹动少年蓬乱的黑发,吹动那胸前的骨片,大地上突然开遍了鲜红似血的花……但是好冷啊。 ——圣君的剑刺入了魔王的肋下,而魔王的刀捅穿了圣君的前胸。他们的血同时涌出,泼洒在对方身上。 …… 后来,兰缪尔的意识已经模糊到无法保存记忆了。 他只能在多年之后,裹着毛茸茸、鲜亮亮的火狐皮毯,赖在与自己对战的敌手怀中,好奇询问—— “吾王,说来王城决战那天,我最后是怎么输的呢?” 昏耀会陷入久久的沉默,然后用复杂的语气告诉他:“……最后你实在没力气了,倒在城墙下怎么也站不起来。” “我让你认输,你死也不肯,但挣扎了好几次还是站不起来,渐渐就昏过去了。” 兰缪尔一边把玩着昏耀的尾尖,一边遗憾地感叹:“这样啊,那的确没什么意思。” 魔王皱眉:“没什么意思?” 兰缪尔抬眸,若有所思:“……怎么,难道您其实很心疼?还是很心动?” “……滚!” 魔王不会说的是,自己恐怕毕生都忘不了那一幕。 万丈朝阳从东方升起之时,力竭的圣君,最终还是倒在了他所守护的王城前。 昏耀将弯刀入鞘,缓步走来。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朝阳,他神色复杂地看着落在自己阴影下的宿敌。 兰缪尔双眼紧闭,从脸颊到唇瓣都泛着惨白而灰败的颜色。凌乱汗湿的深金碎发落在他的额前,银色的长袍早已血迹斑斑。 他背倚城墙,头颅低垂着陷入昏迷,右手仍然保持虚搭在剑柄的姿势。那一片片古朴的砖瓦上,浸透了从他伤口中流出的血。 大地在震动,那是角马——魔族的铁骑奔腾起来了。欢呼的声浪也从后面传来,越来越近。 魔王没有回头看向自己的军队,他弯下了腰,先是将指腹按在圣君的侧颈试了试脉搏,随后将人弄了起来。 兰缪尔已经彻底不省人事。随着昏耀的动作,他的四肢垂落,那截线条优美的下颌脱力后仰过去,卷曲的睫毛被阳光染成了琥珀色,嘴唇白得像雪。 落在魔王眼里,确实像极了一件绝美的战利品。 希律律的马鸣近在耳旁,魔族此起彼伏地高喊:“吾王!” 有魔族牵来了他的战马,昏耀将兰缪尔往肩上一抗,稳稳地跨上了鞍鞯。 他喊:“攻城!!!” 无数魔族跟着他喊:“攻城!!!” 大军如黑色的潮水般涌向王城。 昏耀却悄然收紧缰绳,让角马的速度慢下来,不着痕迹地撤出了前阵。 ……他实在不能再打了,兰缪尔把他耗得够呛,再不回营找巫医,真要犯病交代在这儿了。 就在这时,昏耀忽然感觉颈间落下一滴凉意。 魔王不禁侧过头,看到那分明已经力竭昏迷的俘虏,眼尾不知何时落了一道泪痕。 …… 很快,魔族们凭借其尖锐的鳞爪,迅速攀上了王城的城墙。人类的士兵们并未拼死抵御,而是选择退守内城,与那里的城民们汇合。 三天时间,足以让内城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神母不降临,不回应;神子惨败于魔王之手,甚至据说早就被恶魔蛊惑过;而先知长老,竟也合谋神子欺骗所有民众…… 无数平民们直接崩溃了。 神职们第一次被千百道的疑忌的目光围住,他们百般辩解布雷特神殿的清白,可正如兰缪尔所预料的那样——神殿利用神子多年,靠神子的高尚收尽了好名声,现在哪是说分割就能分割开的? 先知长老还在垂死挣扎,他试图再次布下汲取法力的阵法,令“神迹”重新“降临”在自己的身上。 可惜,艾登正在等着这一招。 先知正庄严地在街头发誓,他请人们再相信他一次,说如果这次神母仍无回应,他愿意被钉上火刑架—— 突然,亲王大步挤开人群,站在老人面前,拍拍自己的胸膛,说:“那好,大家祈祷过后,你叫神迹降临在我身上!” 先知长老目瞪口呆! “啊,亲王殿下,”先知强笑道,“请不要开玩笑。您又不是神职,这……这怎么能呢?” 艾登:“圣训有言,人人生而平等。难道神母会眷顾一个神职,多过一个非神职?” 先知的脸先是涨得紫红,又变得铁青。 他怒道:“亲王!王国处在生死存亡之际,您却来胡搅蛮缠吗!” 放在平常,从来不会有人质疑先知的话语。 可现在,迟疑的人们窃窃私语,目光来来去去,竟没有一个为先知辩护。 艾登往前逼近一步:“如果先知信不过我,换别人也可以。” “乐善好施又每日祈祷的拉姆女士?为了抵御魔族而壮烈地瞎了一只眼的老托曼将军?或者,经营着两所孤儿院的詹德利夫妇?先知,您说呢?” 人们的窃窃私语开始变成大声的议论。 终于有人战战兢兢地开口:“先、先知,要不就按亲王殿下说的吧……可以做到吗?” 做到?先知长老愣了个彻底,一时居然瞪着眼说不出话来。 怎么可能做到!事先不将法阵与接受法力者相连,怎能有“神迹”降临!? “——怎么了,先知,为何干瞪着我不说话?” 艾登:“你总不会告诉我,这座王城里,只有你布雷特神殿的神职,才是虔诚的善者吧?” 这句话终于点燃了引线,悲愤的民众失控地涌向了神职们。矛盾从控诉升级成动手,他们惊讶地发现,原来这群所谓圣洁之人,也会被凡人的巴掌扇在脸上,且那凡人并不会遭到任何“报应”或“神罚”。 拳打脚踢也不会,吐唾沫也不会,扔石头也不会。 “把这群骗子,”有人吼道,“钉上火刑架!” “火刑架!”“火刑架!”更多人也叫起来。 “你们疯了,都疯了!!”先知五官狰狞,凄声叫道,“我是先知,受神母庇护的先——” 艾登一拳挥在了先知的老脸上:“呸!” 就在此时,士兵骑马冲来:“艾登亲王!!” “陛下——陛下他——” 士兵带着哭腔,喊了声:“陛下战败了!!” “魔族正在攻城,外城即将失守……” 民众们瞬间炸了锅,无数人当场吓得瘫软在地,宛如死神临头;有人放声痛哭起来,还有人大骂不停,怨恨难平……更多人还愣愣地反应不过来,圣君陛下怎么会输给恶魔呢? 而艾登亲王,摇晃着后退两步,早已被泪水模糊了眼眶…… 他不敢相信,兄长究竟是拼到了什么程度,才独自支撑了整整三天;更不敢想象,落败后的圣君将遭到怎样的对待。 那可是魔王,与神子有着断角之仇的恶魔之王啊。 艾登悲哀地咬着牙关,可现在,他连奔向外城救回兄长都做不到。兄长临行前嘱咐过他,要他替自己完成未竟之愿,他必须…… 是的,他必须。 艾登用打颤的手握紧佩剑,他吸气屏息,猛地将其从鞘中抽出,指向前方。 他喊:“不要恐惧,我英勇的国民们!!” “虚伪的神殿已无法拯救这座危难的城池!来,随我拿起武器,将你们的鲜血,洒向应当挥洒的地方!!” …… 人族与魔族围绕内城的攻防战,持续了五天。 不少魔族惊讶地发现,一向软骨头的人类,居然也能靠着满腔愤怒,让小小的内城变得意外难啃。 魔族的士气开始消退了。他们从暗无天日的深渊爬到人间,又任劳任怨地跟着他们那位疯狂的断角魔王一路奔袭,到现在还没好好享受过鲜肉和美酒,没有把玩过珍珠和宝石。 再好战的种族,也不乐意受这个委屈。 第五天,昏耀开始意识到,这内城应该是真的拿不下来了。 他放得也果断,次日就让魔族停止了攻势,在外城休息整顿。 第七天,有侦察兵来报,人类四十二座城池的援军正在陆续赶来。 谨慎起见,昏耀还是在第九天的清晨,强令魔族大军撤出了王城,避免被围困在城内前后夹击。同时又派出小股骑兵,拦阻较近的两支援军。 下完这些命令,昏耀站在秋日的暖阳下出了会儿神。 他知道,或许是时候回去了,回到那片深恨而深爱的土地上去。 阳光照耀之地,已经没有了魔族的家。但这一战的收获,至少能让王庭平稳度过接下来的寒冬。 等魔王把该布置的布置好,回到自己的营帐时,发现他那个多日没动静的俘虏竟然醒了。 兰缪尔蜷缩着卧在布毯上,眼眸半睁,神色很空茫,一副要晕不晕的样子。他的手足都戴了重镣,链子则挂在不远处的铁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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