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缪尔沉寂了多日的眼底,忽然泛起一点奇异的波光。 那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妇,眼窝深陷,面孔沧桑。姿态虽然平静,但眼底却有着一种异样的火光,像愤怒的斗牛。 兰缪尔从骑士手中接过提灯:“吉尔,你先下去吧。守在外面,不要让其他人进来。” “是,神子大人。”吉尔伯特抚胸退下,“请您务必当心。” 对于这种被判处死刑的犯人,一般人跟他们没什么话好说。 但神子大人心善,想要单独与死刑犯说话什么的,都是常见的事情。因此吉尔伯特并没有多想。 兰缪尔目送骑士离开,抬手推开了牢房的栅门。 几个月过去,看来连吉尔都忘记了,但神子自己没有忘。 在秋天那次“净恶仪式”的回程上,他曾遇到一位古怪的老妇人。 兰缪尔一步步走入牢房内。 就在距离这位老妇还有十几步的时候,后者开口了: “神子大人,您去过深渊了吗?” 兰缪尔手中的提灯一晃。 还没等他稳住心神,那道粗哑的嗓音又问: “您见到我们的同胞了吗?” 顿时,如一击重锤砸在脆弱的薄冰上,兰缪尔一张脸瞬间惨白! “唔……” 提灯脱手落地,烛光闪了一下就熄灭了。 神子闷哼一声,在黑暗中踉跄着扶住了墙壁。 老妇皱起眉:“神子?” 兰缪尔痛苦地喘息着,吃力地一字一句说:“……我的确……进入了深渊。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说着,却冷静地抬起手,用发抖的指尖聚起法力,给自己施了一个稳定精神的治愈类法术。 老妇直直地望着他,似乎隐隐猜到了这个孩子身上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于是脸上露出一丝震惊。 “既然如此,”但她仍旧克制地试探,“神子在深渊里看到了什么?” 兰缪尔闭上眼,慢慢地让自己的状态平稳下来。 他轻声说:“我看到无尽的黑暗,滚烫的火焰,挣扎在地狱里的生灵,以及令我看不清前路的层层迷雾。” “那里的恶魔蛊惑我,欺骗我。声称他们并非天生的邪恶,人间的太阳也该有他们的一份。” 老妇厉声问:“假如那并不是蛊惑与欺骗呢?” 兰缪尔睁开了双眼,此时他已经完全平复下来,于是眼底的清明与坚韧,终于一览无余。 “假如不是。”他沉静地说道,“我也该走在圣训指引的路上。” 老妇睁大了眼睛,她遍布皱纹的面庞抽动起来,嘴唇蠕动。 记忆似乎又回到净恶仪式那天,街道上欢呼的人流来往,少年神子坐马车上。那温和的声音再次在这间牢房中回荡起来: ——圣训中说:凡活在世间的,无人不背负罪孽。 那醒悟的,知错的,悔过且弥补的,将受到光明的指引。 老妇那斗牛般愤怒的眼神,终于软化下来,不敢置信又心痛地望向面前的少年。 “天啊……我的孩子,你果然……”她伸出压着镣铐的双手,“那群没人性的老东西对你做了什么?你看起来那么虚弱……” 兰缪尔摇了摇头,低声说:“这不算什么。” ……那天的精神法术,的确给他留下了严重的创伤。 他本来就不是善于表演的人,这段时间,来自长老们的每一次折磨,他也都生受了。那些痛苦和憔悴,至少有八成都是最真实的身体反应。 他只是每一次都撑过来了。没有失去自我,也没有松开不该忘记的记忆。 怎么敢松开呢。 每一次濒临崩溃的时候,他都会看见伤痕累累的少年魔王,看见那双充满野性与不屈的眼睛。 所以兰缪尔笑了一下,重复说:“远远不算。” 他在老妇对面跪坐,将倒下的提灯扶正,纵使火焰已经熄灭。 “请您为我解惑。”神子说。 老妇坐在稻草上拢了拢她的斗篷,嘶哑道:“不,我无法为您解惑,神子大人。” “我能做的,只是为您讲述一个被淹没在历史中的离奇故事……事实上,这些年,我和我的同伴们一直在寻找愿意听我们讲故事的人,而这也是我身在此处的原因。” “我愿意恭听。” 老妇笑了一声:“神子大人,您先要知道,我是个被恶魔附身的家伙,是一个疯子。” “所以,接下来我所讲述的一切,如果您不愿意相信,大可当做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 “这个故事,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对,大概有两百年那么久以前……在王国的极北,有一片名叫伽索的土地。” “那时候的伽索,虽不能称是沃野千里,但也并不贫瘠;人民虽不能称个个富足,却也过着足够温饱的生活。” “后来……” “后来?”兰缪尔上身前倾。 老妇在黑暗中沉默了一会儿,说:“后来,一场战争爆发在那里。”
第54章 歌 “那是一场与迦索的居民没有半点关系的战争,至少在最开始是这样。” 故事的最初,是一个领主叛乱了。 或许并不是领主,而是一位大臣,或者将军,但那都无关紧要。 勃然大怒的国君立刻派出军队前往剿灭叛军,然而战争旷日持久,战线日益推移。叛军虽不能在王国大军面前占据多大的优势,却也意外地顽强,令国君丢尽了脸。 终于,叛军的军队且战且退,来到了宁静的迦索大地。 这里已经是王国极北,雪山与冰湖横亘于此。若再往北,就要脱离人类王国的疆域了。 一旦让叛军脱离国境,必然后患无穷。 于是国君发了疯般地派兵,甚至不惜御驾亲征。战火烧遍了迦索的土地,无数法师被送往这里,法术一个接一个地砸下,化作滚滚的硝烟。 迦索的子民无法违逆君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乡化为废墟,亲人邻里无辜丧命。能做的却也只有日夜以泪洗面,祈求这场无妄之灾快些过去。 但战况仍如脱缰之马那样激化,每一天都比昨天更加惨烈。 有的学者开始忧虑了。他们不得不提醒国君,这样毫无节制地释放强大的法术,很有可能会摧毁地表,后果未知。 国君却已杀红了眼。他非但不听劝谏,反而要求当时最强大的几个法师释放禁忌级别的法术,令那群叛军贼子死无葬身之地。 “当时,最强大的几个法师……” 声音在黑暗的牢房内回荡,老妇嘶哑地说:“就是光明神殿的神子与长老们。” 在她的对面,金发少年怔怔听着,双手攥着那盏熄灭了的提灯。 “禁术被释放了,带来的果然是地狱般的灾厄。我并没能亲眼见证,但我的祖父却说,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的光景。” “大地裂开几十米的巨缝,像魔鬼张开的血盆大口;赤红的火焰从深处喷薄而起,瘴毒被灼热的气流裹挟,冲出地表,迅速在空中弥漫。” “明明是白天,四周却一下子变暗了。人们哭喊求救,拔足狂奔,却不知道能跑向那里。” “这无疑是一场人为的浩劫……可是,神子,您能够想象吗?到这里,却只是悲剧的开始。” 一手酿成大灾的国君慌了。 神殿的神职们也慌了。 眼看瘴气如黑云般涌向四方。再不做些什么,整个国家都将陷入瘴毒的腐蚀之中。 仓促之下,他们只能硬着头皮,设下一个巨大的封印。 将瘴气、地火,连同这片被污染的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们,甚至是为了君王奋战在前线的士兵们……一起关了起来。 “——这没可能。”兰缪尔突然冷声打断。 他的眼神很锋利,只有隐隐颤抖的指尖暴露了其动摇的内心。 “我确实怀疑深渊的真相,但……如果这就是您的故事,我不能相信。” 兰缪尔咬了咬牙:“如果曾经发生了这样惨无人道的事,怎么可能一点记载都留不下来!?” “那样辽阔的土地!无数的人们!活生生被上位者困在封印之中?光天化日之下,怎么——” 少年神子蓦地语塞。 突然间,他好像想通了什么一般,睁大的眼底涌现出无尽的恐惧。 老妇叹道:“您已经意识到了。神子,您实在是个聪慧的孩子。” “光天化日之下,神恩普照之处,人们当然不可能容许这样的丑恶。” 老人的嗓音突然变得阴沉:“——所以,他们要堕入无光的地狱。” “不,不能……” 兰缪尔呼吸急促。他忽然浑身发冷,不禁拽紧了外袍,却依旧轻轻发起抖来。 少年的喉结动了动,艰涩地摇头说:“既然国君带来了许多法师,其中肯定也有……掌握了净化瘴气的法术的法师……明明可以设法弥补的……” 是啊,明明还可以弥补的。 瘴气确实可怕,但并不是立刻致死,而是缓慢的折磨。 那些被关进去的人们,从嘶吼怒骂,到放声痛哭。最后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趴在结界的边上,绝望地拍打着。 国君从很高很远的地方看着,抓乱了头发,眼里全是血丝。 法师们跪在国君的面前乞求。赶快召集更多法师净化瘴气呀,再不救人就来不及了,陛下为何迟疑? 愚蠢的家伙,国君在心里痛骂,为何不为他考虑考虑? 抛开瘴气流溢的概率不谈,谁会接受一个曾将子民封印在烈火与毒气中的君主?若把这群人放出来,万劫不复的就是他自己! “陛下,还有一个办法。” 当时的光明神子,灾祸的另一位罪魁祸首,深夜来到了国君的面前。 他压低了声音,说:“我们再施展一次禁术,令这片大地,落下去吧。” “落到比地底还深的地方。连阳光照不到的,谁都看不到的地方……” 国君猛地回头,他死死瞪着神子,仿佛看到了恶魔的邀约。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几乎所有的迦索子民,都挣扎着来到了结界的边缘,像黑压压的蝼蚁。 渐渐地,有人的症状严重起来。他们痛得在地上打滚,发出断断续续的呻吟。 一个女人用被子裹着她的女儿,披头散发,泪流满面地冲到结界前。 那个孩子已经快不行了,小脸憋得青紫,没有了哭的力气,只是虚弱地哼哼着叫妈妈。 陛下,求求您了……求求您了……女人仰着脖子哭喊,她跪下磕头,脑门撞在地上流出了血。 没有时间犹豫了,陛下……光明神子仍在焦急地劝说:等到消息传到其余城池,传到王都,愤怒的人们会把我们推上断头台的! 可这么多人都看到了!国君恼羞成怒地低吼:整块大地下沉,要怎么向子民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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