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身潜入大魔的领地,夺回蜜金羽箭;在追杀下不要命地逃亡,宁死也不回头。 一切都是为了此刻:抵达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将蜜金中的魔息纳入体内。这才算挣回了可供自保的力量和再起的希望。 兰缪尔静静地听着背后的雨声。 山洞深处,昏耀的神态有些痛苦。失去右角对他的影响很大,在虚弱的状态下纳入魔息并不合适。 但是大雨耽搁了逃亡的速度,雨停之后,魔族的追兵很有可能会卷土重来。 他已经在为下一场恶战做打算。 魔王有一个骄傲到嚣张的灵魂,兰缪尔心想。 如果这样的魔族成为了王国之敌,他并不怀疑长老口中的横尸遍野的情景将会出现。 已经第六天了。 长老们说,他必须在七天之内回到人间。 算上从这里回到结界崖的路程,他必须在今天之内做出决断——到底要将眼前这个小魔王怎么办才好。 “魔王。” 兰缪尔忽然开口。 他斟酌语气,试探着问:“你知道‘人类’吗?” 昏耀睁开了眼:“人类?你连人类都不知道?” 兰缪尔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加速。 他不擅长撒谎,说话忍不住磕绊:“我……听说过,我……” 魔息在身周萦绕,少年魔王意味深长地冷笑起来。 “人类啊……” “那是这世上最该死的东西。” 兰缪尔的声音窒住了。 一股寒意恶毒地爬上后背。 “你……” “你觉得,人类该死?” 不要,神子在内心静静地祈求,不要承认。 别变成邪恶的魔鬼,你明明不是的。 “废话。”昏耀低哑地咳了两声,他垂着眼望向那支沾血的蜜金羽箭:“这支箭就是人类射来的,你不是好奇我的断角吗?我的右角断在人类的箭下。” “……” 兰缪尔浑身的血都冷了。 他盯着昏耀手里那枚蜜金羽箭,感觉自己的某些无形的部分正在一片片碎掉。努力了许多次,才挤出干涩的声音。 “你是……因为……” “人类伤害了你,所以才憎恨人族的吗?” 此刻,兰缪尔无疑已经悬在崩溃的边缘。如果昏耀说了“是”,他或许会直接跪在魔王面前坦白一切。 他会说,我就是那个射断你的盘角的人类,对不起,你杀了我吧,或者尽情折磨我。 一切全是我的罪恶所致,别恨人族,别伤害无辜的人类。 但昏耀却说:“当然不是。” 他已将自己的魔息收拢完毕,于是将蜜金羽箭收起来,斜眼看向小劣魔:“没有一个魔族不觉得人类该死,除了你这种傻子。” “你叫我魔王,那你知不知道,魔族为何尊崇魔王?” 兰缪尔浑浑噩噩。 “……因为,魔王很强大……” “错,也有的魔王实力平平,连强悍的大魔都打不过。” “之所以魔族尊崇魔王血统,是因为……魔王的魔息,是深渊里唯一可以撼动迦索结界的力量,是魔族去往人间的唯一希望。” 说着,昏耀又冰冷地笑了。但他的眼底没有任何快意,只有压抑的仇恨。 “如果我能活下来,迟早有一天,我将打开迦索的结界,令人族的鲜血汇聚成河、尸体堆积如山。” 我又犯了错,兰缪尔心想。 仅仅因为看到了魔王对待族人的善的一面,就以为魔王对人类也会是善的。 天色阴暗,黑压压的雨幕覆在山洞之外。 但他错了,兰缪尔想,神殿的教诲纵使有些片面,结论却正确。对于人类来说,魔王正是恶魔的化身。 而他竟然质疑圣训,质疑比他多活了几十年甚至一百多年的长老们,疑神疑鬼了好几天。世上不会有比他再愚蠢的神子了。 大雨带来降温。之前捡来的树枝烧完了,狭小的洞窟里变得湿冷。 或许是强行吸收魔息的副作用,昏耀又开始发烧。 这次兰缪尔没有动,既没有紧紧抱着他为他取暖,也没有用叶片接来雨水给他喝下。 兰缪尔不否认,自己对这个坚韧的魔族少年有些好感。 但那点个人的情感,与整个王国千万子民的未来相比,就像一滴水和一片汪洋。 他想:我要杀死魔王。 “今晚你守夜,不准睡。”昏耀闭着眼说,“如果有异样的动静,一定要叫醒我。” 兰缪尔敷衍地“嗯”了一声,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 他又想:真的只能杀死了吗?现在的魔王还没有伤害过哪怕一个人类。 ……干脆抢回那支蜜金箭,把魔王的魔息全都夺走,打断手脚带回人间养起来好了? 这个念头在兰缪尔脑中闪了一秒,就被掐断了。 魔王怎么可能忍受这种羞辱呢。被最痛恨的仇人欺骗,又被带到人族的王国囚禁起来? 昏耀肯定会拼死反抗。 如果反抗成功,就是自己的心软导致了放虎归山,他对不起他的子民; 如果反抗失败,并且永远失败,那对魔王来说……也太过残忍绝望了些。 还是杀掉吧。 兰缪尔站了起来,在雨声中走到了魔王身前。 昏耀疲倦地靠在石壁上,喘息沉重而滚烫,明明手脚冰冷,额上却全是虚汗,灰败的唇已经干裂到渗血。 这样反复的发病,像是要活生生烧干他的生命。 也不知道是听见了声音,还是某种野兽般的本能令他察觉了异样。魔王勉强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 他目光涣散地看了许久,认出站在面前的那个傻傻的小劣魔,就放松了些,沙哑地说:“水。” 兰缪尔的心脏突然难过地抽疼起来。 他还是去接了点雨水,把昏耀抱到自己的膝盖上,慢慢喂他喝下去。 昏耀低声说了些什么,兰缪尔俯身,听见“明天”“雨停”之类的词。 魔王还在想着继续前行。 “为什么。”兰缪尔轻轻抚摸他的脸颊,颤声问,“魔族这么恨人族呢。” 神子安静地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答案。 或许这就是答案,他们本就是最无可转圜的敌人。 兰缪尔将魔王放回刚刚的石壁上,站起来后退两步,重新下定了决心。 他拔出那把短剑。 “……很久以前。”但魔王忽然睁开了双眼。 他的眼神没有焦距,声音很轻:“部落里……最老的祭司告诉我……” “我们的头顶,就是人类居住的地方。” “那里有肥沃的大地,没有火脉和寒冬,到处生长着食物……” 昏耀已经看不见了。 死亡的阴影渐渐笼罩在这个少年的眼睛上,但另一种微弱的光芒从他的眼底升起来,越来越亮。 就像是要与死神抗争那样,他睁大眼睛,不停地说下去。 “在那里,就算像你这样……又弱又蠢,什么也不会的家伙……也能填饱肚子,穿暖衣服。”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人族的少年神子、未来的圣君,正站在他的面前,双手挥起了利刃。 “祭司说,那里阳光普照,鲜花遍野。” “阳光,咳咳……就是我们头顶的光线……” “它其实很亮,比一千堆篝火都亮。每当清晨来临,它会从大地的尽头升起来,将整个深渊的天空都照成白色的……” “花……花就是……” 昏耀涣散的眼中浮现出孩童般的迷茫,他梦呓似的说:“是……是什么呢。” “……” 兰缪尔咬着牙关。 泪水不受控制地漫上了眼眶。 他突然心如刀割,并且恨极了眼前的少年魔王,这是神子第一次品尝到什么叫恨。 他绝望地想:纵使魔族的境遇悲惨,难道就必须摧毁人族的幸福?就要鲜血汇聚成河、尸体堆积如山? 为什么要说那种话,如果你不说,我还可以……还可以…… 昏耀却摇了摇头,眼底的迷茫更深。 “咳,其实我也不知道……没有饥饿和寒冷的国度是什么样子……我和你一样,生下来就没有见过……” 他的喉结动了动,声音低沉:“可是,祭司说……我们曾经也属于那里。” “在魔族,还不是魔族的时候。” 远方,电闪雷鸣。 兰缪尔的脸被映得雪亮一片。 他颤抖的嘴唇,被泪水浸湿的脸颊,比那把高举的短刀更加惨白。 漂亮的眼瞳不敢置信地紧缩,倒映出魔王的样子。 昏耀正在微弱地笑着,伤痕累累的身躯藏在阴影里。 “……老家伙说完就死了,咽气前,他拼命抓着我的手,瞪着我。” “他说……” “未来的王啊……请带我们回家。” 雷鸣远去,淅淅沥沥的雨声重新填满了黑暗的山洞。 时间像是凝滞了,没有说话的声音,也没有谁动一动,只有昏耀沉沉的喘吸声。 又过了一小会儿,魔王忽然吃力地抬起脸,没头没尾地说:“如果我能不死……你也活下去……怎么样?” 他声音渐渐微弱,眼睑合拢下来,“活到我征服深渊……打开结界……带上所有同胞血脉……去……人间……” “到了有阳光的地方……我种一朵花给你看。” …… 叮当。 短剑掉落在地。 兰缪尔腿弯发软,坐倒在地上。 雨声渐渐变小,在某一刻终于止息了。崖月的薄光从他的身后洒进山洞,照亮了刀刃。 兰缪尔突然爬起来,张皇失措地捡起那把短剑,泪水却再次涌出。 不,不,神母啊。 他浑身抖得像一个快冻死的动物,泪流满面地爬了过去;他右手握住短剑,左手再握住发软的右手,剑尖悬在昏耀的脖颈前。 不,天啊,神母啊,神母啊…… 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魔族少年毫无防备地昏睡着,睫毛垂落。 借着结界法阵的微光,兰缪尔看到他的眼角有一点湿润的痕迹。 无论是在绝望的断崖上攀爬的时候,还是在无尽山林间拖着病体跋涉的时候,昏耀都没有哭。 可现在,神子看到了魔王的泪痕。 叮当! 短剑再次掉落在地。 渺远的歌声似乎从记忆的深处传来。从高塔,礼拜厅,圣堂,后花园……从他过往的十五年的每个角落,像野风一样吹过。 我全知全能的神母啊,我光明的金太阳;凡有灵魂在罪孽中彷徨,便有祂升起光芒。 在那雪山的极北,黑暗深渊的下方……繁衍着丑陋的魔族,与至邪的魔王。 未来的王啊,请带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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