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他们抵达一处村镇。 这是砾城地界边缘的一座小镇,镇民们拥有砾城人独有的经商天赋,即使地处边缘仍富庶安宁。此刻却像一个被遗忘在午夜的噩梦。 焚烧尸体的焦臭烟雾弥漫整座镇子,血水淌成新河,房屋大敞着,像被豺狼掏扯出脏器,物品精彩杂乱地散落在街上,一个孩子死死地抱着布偶,坐在一片狼藉上大哭。 街道中间,散着大概三具被吃空了的骨架,被舔得十分干净,不留一丝血肉,白骨上留着一串串馋疯了的牙印。 如同一场大饥荒降临大地,这群蝗虫留不住人性,却学得会以战养战,必需品与财富物资在每一次狩猎行动中就地获取,平民枉死、流离失所,虹使或被吃或堕落,一个人、一处小镇,被一点一点掏空之后,他们便寻觅下一个目标喂饱自己深不见底的欲望。以他人生命增长自身力量,如此源源不断用之不竭。 第四天,星临听见了砾城与栖鸿山庄联手的消息。 高修明与寒决明集结各自势力范围内的战力,合力攻打暮水群岛,残沙城派出的兵力也于当日下午抵达海岸。 旧日恩怨暂且搁置,这世间眼看就要迈不过食人法则这个槛,意欲独善其身即为坐以待毙,现在已经很迟了。 第五天,日沉阁主云灼抵达暮水岛加入战役的消息传遍天下。 现存的三大势力栖鸿、残沙与砾城联合向狩猎军宣战,日沉阁主云灼的加入使得人心振奋。 六年前云归覆灭的真相大白于天下,云灼作为当年的最大受害者,恶名昭彰的六年被洗刷只需要几个朝夕,被捧成正义的信念符号也只需要一场战役的造势。云灼的身份复杂且极具代表性,就连中立于世的日沉阁也加入这场战役,遭难而凋敝至仅剩一人的云归谷也当仁不让,又有谁有立场和理由,在这场战役中独善其身。 暮水海岸边的号角像是吹彻整片大地,除了从四面八方的围猎者队伍在回援之外,赶赴暮水群岛的,还有各处的虹使。 这一天,星临他们遭遇了更多的围猎者队伍,几次狭路相逢的对战变得吃力起来,围猎者变强的速度超乎世人想象。 赶路不断,战斗过度,星临看见天冬苍白更甚的面颊,也看见扶木充血的下眼睑,流萤的眼白攀附着细小的血丝,闻折竹收剑入鞘的手也开始不稳。 星临太明白这些细节昭示着什么。 烈虹在燃烧着他们的内里,他记得他们因为什么死过。一次突围战对他们来说不算难事,但长时间过劳的消耗战,对再强大的虹使来说都是可怕的。 第六天,不仅仅遭遇更多的围猎者,也有更多虹使与他们同路。 星临态度变得十分强硬,要求扶木五人在原地休息至少一夜,他只身一人,先一步继续赶往暮水群岛。 他提着最高能耗级别的速度,把两天的路程赶成一天,终于在第七天的夜晚,抵达暮水海岸。 这里已然是一片战场。 海面漂浮着无数侧翻的战船,不可计数的尸体被海浪冲刷上岸,远处的暮水主岛,进攻者如同潮水一般涌上岸。 此处战场已是三日鏖战,暮水主岛于第三日傍晚被成功登陆。 星临的支配者系统有了响应。 支配者已进入机体联结范围,云灼就在那座岛上。 星临从未感到这样恐惧过,他害怕最后所有人都拥有了皆大欢喜的可能,却独独缺了云灼。
第141章 黑海 夕阳沉落,海面像一块余烬将熄的焦炭。 乌云于日暮时分抵达此处天幕,夕阳的余晖被遮蔽,垂死的光辉提前离岛屿远去。 天幕中轰隆一声惊雷,暴雨将至。 烈虹过去六年,变异的蓝茄花占据暮水岛,漫山遍野的霜白花朵,在暴雨前夕簌簌颤动。 第一滴豆大般的雨滴飞速坠落、砸下,划过刀光剑影的间隙,狠狠地砸中一朵白花。 云灼撤回扇刃,一侧身,避开一根带火的流矢,身侧扇刃上的鲜血和雨滴一起向下砸。 他看了一眼身边颤抖的白花,一片花瓣猝不及防地赴死,落在地上,下一刻,就被一脚碾进泥里。 在世人口中被奉为道德至高地与极强战力的日沉阁主,于暮水战场最深处抬起头,看见接天连地的霜白花朵,看见不断倒下去的身影。 恍惚间,像是回到云归花田。 回到十五岁生辰那天,向来素白雅致的云归谷被云回折腾得张灯结彩,年年如此,云灼的生辰云归谷总是隆重到夸张,祝福的意味过于浓烈,浓烈到云灼那些与生俱来的病痛被放大,仿佛云三公子只要“活着”,就已经做到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 这一日云归众人心中的希望总会无限膨胀,而云灼只是垂头丧气地趴在云回的背上。 “累了吗?”云回背着云灼在林荫中慢悠悠地走,“怎么今天话这般少?” 云灼视线垂着,一只小巧精美的方正木盒被他勾在指间,他盯着那木盒晃荡,也不接话。 云回又道:“这个不算是糖,但吃起来和糖一样甜,你吃了也不会发热,所以不用担心母亲这回又念咱俩。” 云灼把木盒抓到手里,“从哪来的。” “此次出谷的发现,从一种花叶中提炼出来的,”云回道,“以后每年我都去那地方一回,每年生辰给你做这么一盒。” 云灼道:“明年我也要去。” 云回道:“不行,那在比残沙城还远的地方。” “还不行?”云灼皱起眉,“什么时候行?我也想和你一样,和母亲一样,治病救人,兼济天下,给我一个和你们相同的可能,哪怕只有很短的时间也可以。” 最后一句话听得云回的面色一沉,“别再让我听见你说这种话。”随即他又赶紧故作轻松地笑笑,“何况你可别这么大的口气,哪能救得了天下人,又不是神仙。尽力而为,问心无愧就很好了。” 云灼道:“给我一个问心无愧的机会。” 云回道:“你还太小,那还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 云灼道:“我十五了。” “十五?”云回笑得开心又配合,“小孩十五岁了,好厉害好厉害!” “……”云灼眉头皱得更紧,不乐意再和云回说话。 他把木头糖盒打开,倒出一颗糖在掌心,那颗晶莹剔透的糖被糯米纸包着,仔细看是个皱眉小人的模样,身子和脑袋一样大,两根短短眉毛竖起。 “阿灼,你不必心急,有我们在,你的心愿都会实现。这只是时间问题,你要相信大家,相信父亲和母亲,也相信我,好不好?” 届时刚刚走出林荫,云回在接天连地的霜白花田里半回过头,对着肩上的云灼说。 云灼含着糖,默默点头。 云归三公子拥有大量闲散时间去攻读谷内医术典籍,也有绝对的天赋,在霜白花田中将云归剑法学到炉火纯青。 暮水岛喊杀声震天,云灼扇刃磨损严重,他一言不发地捡起一把长剑,时隔多年,终于又在霜白花丛中用起云归剑法。 “太阳穴部位骨质脆弱,此部位受伤者若是脑膜中动脉受损,易造成大脑缺血缺氧,需立刻全力救治。”云归谷主云寄凡站在谷底,耐心地对拿着典籍询问的小儿子解释道。 长剑在云灼手中调转半周,他手上猛一发力,剑柄重击在围猎者的太阳穴,骨头破裂的声音被闷在血肉里,听进云灼的耳朵里却无比清晰。 “锁骨下动脉,是要害,此处受伤会造成大量失血,需立刻止血,否则片刻便致死。”云归二公子云回在花田月夜中,拿木剑抵在弟弟的锁骨处,认真地教。 云灼一剑刺中背后飞扑而来的围猎者,手腕一转,挑断锁骨下动脉,霎时间鲜血飞溅而出,溅湿他小半张脸。 后脑,颈椎,肾脏,何处要害,如何诊治,云归人在白得纯粹的山谷里教他如何把危在旦夕的生命救治回来。他在这片霜白色的岛屿上突然发现,六年了,年少时期的点滴在记忆里活得热烈。 一柄长剑代替木剑在手,挑断韧带,刺穿咽喉。 云归剑法轻灵精准,雷电之力声势浩大,他脚下的尸体已经堆至几米高,霜白花田被他变成枯败的死亡之地。 十六岁的云归花田也是这样凋败。 那时的云灼站在一片枯萎中,看那些音容笑貌被封存在石碑上简单的几个字里,陆愈希揽住云归唯一幸存者的肩,红着眼睛告诉他说:“阿灼,我们永远是站在你这一边的。” 叶述安站在陆愈希那一边,站在死寂的云归花田里,阴影里,他的面色如同墓碑一般青白,声音如同他递过来的手一样轻微颤抖,“云灼。” 那时挚友眼里的复杂情绪究竟是什么,直至一切爱恨开膛破肚地摊开在面前,云灼才明白。 而云灼那时只是握住那只手,而后又过五年。 避世不出的云归三公子,五年做成恶名昭彰的日沉阁主,在一道无法解开的谜题里迷失得彻底。仅二十余载的人生,过得如此跌宕起伏,和平年代里,这一定做成一块精彩到惹人唏嘘的谈资笑料。可是现在世态特殊,众人惦念他的不凡战力,只要他站在自己这一边,把他捧成救世主又何妨。 世人对这位传奇人物寄予厚望,曾经舆论里的愤恨与唾弃被人为遗忘。 在口口相传的故事里,他至善至恶,都取决于他人之口。 可他从来明白,自己从不属于二者任何之一。 暴雨如注,血流成河,云灼在冰冷的雨幕中。 雨愈发大,越发寒冷,云灼的呼吸愈发灼烫,神之迹般的电光像是在燃烧他的四肢百骸,大雨把他十六岁那年的年少意气浇淋得透彻,他踩着倒下的人体,嗅到暴雨激出土壤中的腥气,也嗅到自己呼吸里的铁锈气息。 雨水冲刷着血,淌进他的眼睛,世界变得模糊起来,伤痛也变得钝感。 他记得,五年时间足够云归花田变得茂盛,云归谷即使是晴朗的夜,也是被雾气模糊的天幕。 星临就是站在云归谷那样的夜里,告诉他说:“那我永远在你身旁。” 话说得太认真,星临是个一旦太认真就显得天真的人,云归谷的天空从来被白雾笼罩,那是云灼第一次在沉寂的家乡看到星光。后来许下承诺的那颗心被利器穿透,星临便与承诺一同失去生命体征,他那些关于以后的美好预想,因此而猝然断送。 “永远”和“相信”在云灼的人生里意味着什么? 从来没有人遵守过,他们离开时没有一个来得及告别。 必然夭折的祝愿,爱恨不明的心意,还有似是而非的爱。人心易变,世事难料,预料不及故事在哪一刻戛然而止,主宰不了命运,誓言无法坚守,心愿注定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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