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什么时候?”九骨喘了口气问。咳出的血刚让他感到呼吸顺畅一些,新的淤血又涌上喉咙,他一边咳嗽一边等待回答。 “从你们抵达神殿以来快十天了。最近风雪不断,好在凡尔杰卡大人已经得到女神指示,三天后既是风雪停歇的日子,聆听仪式将在初鸣时举行。” 这么快,三天内他的伤势不会有太大好转,要怎么阻止这场势在必行的仪式?如果真的只是倾听神谕就好了,可会如此简单吗?那么轻而易举的话何必让神殿骑士前赴后继以生命去追捕聆王,他们多半都知道聆听者的下场,明白所谓的聆听仪式是怎么回事,不是每个人都愿意为女神贡献所有乃至生命。 “你们会对他做什么?”九骨问。 “我们会仰望他,将他当做至高无上的神子看待,如果一切顺利,聆王将带来避免末日浩劫的消息。” “要是他什么也听不到怎么办?” 可怕的沉默,答案不言而喻。 九骨听到那人起身了,长袍悉索作响,站在他身旁的执枪人也跟着离开,走动时身上的甲胄传来轻轻的摩擦声。牢门打开时,一束跳动的火光映照进来,灯火刺眼得九骨不由自主转开目光。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后,另一个人走进来。 这人戴着低垂的兜帽,下巴胡须稀疏,嘴角布满皱纹,佝偻的四肢显然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他提着一桶水,进来后外面的人将牢门重新关上。 光明稍纵即逝,周围又恢复成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古怪的老人来到九骨身旁,放下装水的木桶,开始用粗糙苍老的双手摸索他身上的衣物和绷带,替他清理污物,用冷水擦拭皮肤。 为什么?他不需要眼睛看就能干活? 九骨的心中腾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愤怒,忽然意识到这个被派来照顾他的老人可能是曾经的乌有者。女神的聆听者,神之子,一旦衰老失去灵敏的听力就沦为干粗活的奴仆。 他怎么能让比琉卡落在那些残忍的家伙手里。 老人的手掌虽然粗糙,动作却非常灵巧,或许是一生都在黑暗中度过的缘故,早已习惯了用手指代替眼睛去“看”。九骨身上潮湿的冷汗被擦干,绷带也换了一次。随后老人又喂他喝水,给他吃东西。 他一点也不饿,但勉强自己吃下去,冷硬的食物让受伤的喉咙疼痛不已,冰冷的水呛得他吐了更多血沫,不过好歹清醒了一点,不再昏昏沉沉地昏迷。 他试着和老人说话,感谢他的照顾,但对方置若罔闻,如同行尸走肉般地离去了。 三天。 他得想办法恢复体力,逃出地牢。
第135章 学者 从狭窄的窗户中一眼能看到山顶巨大的女神像。 她被风雪覆盖,却展现出绝美而坚毅的姿态,双手拢在胸前,仿佛拥抱着一个看不见的婴儿。 比琉卡厌恶神像,但无法回避,塔楼上的房间只有一扇窗,不看窗外就只能面对令人心灰意冷的石墙。 他曾拖着镣铐爬上窗台,想看看有没有可能逃出窗外,然而窗台下是一片茫茫白雪覆盖的渊谷,一眼望去深不见底。古都神殿建在幽地险峻的山间,供奉着万物女神所有的化身,远远望去庞大巍峨,与一座小城无异。山脚下也有繁荣的城镇和村落,来自兰斯洛各地的朝圣者们聚集在驿站和旅店中,为即将到来的灾厄祈求女神庇佑。 船队抵达港口的那一刻,比琉卡还曾听到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是朝圣者和信徒在迎接聆王归来。然而等他带着一身海风的咸味、双手锁着镣铐、脚踝拴着铁链下船时,所有人都已被赶走了。神职者们不允许有人看到聆王像死囚一样被押送到圣地,更何况身为神之子,他竟然不愿拯救这片大陆的人,也不愿回归女神怀抱,这是多大的亵渎,一定会引起恐慌和愤怒。 比琉卡被关进这间冰冷的囚室已经好几天了,除了一言不发只会送饭的仆从谁也没见过。他有满腹质问要对古都神殿的最高祭司凡尔杰卡宣泄,可对方好像完全忘了这回事似的。 幽地比想象得还要寒冷,比琉卡冷得睡不着,冻得失去知觉,渐渐连愤怒和焦虑也在这极寒之地被冰封起来。 暴风雪持续了数日。一天清晨,比琉卡发现呼啸的寒风减弱了,雪花静静地在窗外飘落,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朝阳初升时,两个身穿白袍的年轻祭司打开房门进来,仆从则在后面抬着热水。他们将木盆放在房间中央,一桶接一桶往里面倒满热水。 比琉卡专心观察众人出入的门口,暗暗数着看守和祭司的人数,长廊上整整齐齐排列着数十个身穿黑羽甲胄的神殿骑士,看来即使手脚自由也无法逃出去。 滚烫的热水带走了连日来的寒冷和疲惫,洗完澡,比琉卡在四个神殿骑士的看管下穿上新衣。一件轻柔的丝质白袍和一件加了衬里的棉质罩袍。虽然他们已经给了他比别人厚实的衣物,可还是抵御不了入骨的寒意。 比琉卡想念带着野兽气味的皮毛,喜欢那种毛绒绒的温暖。 仆从收拾完一切离开了,神殿骑士又强迫他重新戴上镣铐。 “你要习惯寒冷。”留下来的一个祭司对他说。 这个人有一双和他一样灰蓝色眼睛,目光却像外面的冰雪一样冷酷。 “我不习惯,我不喜欢冬天。”比琉卡在想,要是这个人说出寒冷可以磨炼意志,冰雪能够涤荡心灵,他就准备拖着镣铐过去揍他。然而对方似乎看破他的心思,只是站在门边等候。 好一会儿,比琉卡听到有人从长廊尽头走来的声音。 自从开始打猎他就习惯留意脚步声,不只是动物,步伐总能体现一个人的情绪。这是比琉卡毕生所闻最从容的脚步,庄重而庄严,不急不缓,泰然自若。 两名神殿骑士再次打开房门,门边的那名祭司则恭恭敬敬地弯腰行礼。 比琉卡打量来人,可出现在眼前的并非身披华丽长袍、仪容得体的祭司,只是个衣着朴素的老人,难道他就是古都神殿的凡尔杰卡大人? 比琉卡对古都神殿有多少仇视,就对凡尔杰卡有多少憎恶。因为那个人命令神殿骑士穷追不舍,沿途不知道残害了多少无辜,发布的悬赏令又引诱多少贪婪的家伙加入这场疯狂狩猎。 他是不懂自己信仰的神代表的慈爱为何物吗? 此刻,始作俑者站在眼前,比琉卡却没有武器可以攻击他——腰悬长剑的神殿骑士不离左右,镣铐也限制了他的自由。 “别害怕,孩子。”老人近乎和蔼地对他说,“我不会对你做什么。” “那就放我走。” “很抱歉,我不能。” 比琉卡让他看双手上沉重的铁铐,质问他既然不会做什么,为什么像对待重犯一样对待他。 老人示意其他人离开,只有自己和聆王单独相处。 好机会! 比琉卡忍不住想,只要距离够近,他有足够自信可以控制住这个手无寸铁的老人。古都神殿的最高祭司在他手里,要求对方以九骨、赫路弥斯和夏路尔来交换应该也不算难事。 他握紧双手,暂时收敛敌意,好让对方放松警惕。 “你很紧张吗?” 是的,他很紧张,他要做的每一件事都关系到几个人的生死存亡,若非如此他可以视死如归。 “能和聆王单独相处是我的荣幸。”老人说,“我叫费耶萨·迪利斯,是古都神殿的一名学者。” 比琉卡一阵失望,原来他不是凡尔杰卡,难怪他们敢让他一个人留下。可刚才那些骑士和祭司对他如此恭敬顺从,很难说他的地位有多高,也许他也是个非常重要的人物。无论如何,失望之情还是无法驱散,比琉卡明白,一个神学者的身份再崇高也比不上最高祭司,挟持凡尔杰卡能让他和九骨、赫路弥斯以及夏路尔一起逃出去,抓住眼前这个老人能交换的条件有限,无论如何他们都不会放他走。 “我要见凡尔杰卡,他为什么不露面?” “凡尔杰卡大人有更重要的事,所以派我来见你。希望你在这里一切安好,聆王大人。” “没有人戴着镣铐会安好,我只是你们的囚犯。” “从某种意义上说,只要活着人人都是囚徒。为了活下去,我们总得受些不得已的束缚。” “他们派你来说教,这对我不管用。” “我们先坐下,怎么样?离窗户远一点,我让人把炉火点着,你在温暖的南方长大,应该不习惯寒冷吧。” 这里确实冷得像冰窟,可每个人都仿佛天生耐寒,即使眼前这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也只穿着件粗布长袍,丝毫没露出畏冷的姿态。 比琉卡看着铁栅围绕的火炉,那些栏杆他早已试着掰过,可无论如何用力都纹丝不动。 费耶萨邀请他在炉火边坐下,告诉他在古都神殿人们通常不会生火取暖,因为寒冷是一种磨练,忍耐严寒承受痛苦是高洁的行为。 “是吗?神的存在只是让人受苦,为什么要供奉她?” “今天我们不谈论神。”费耶萨似乎感受到他的抗拒,微笑着说,“我的目的是为了让你放松,我们可以聊一点别的事,比如你想听故事吗?” “不想。” 他们还把他当成孩子,以为只要讲几个有趣的故事就能让他忘掉所有一切,接受神殿的指示。 “你不想听,也不想聊天,那我就得走了。凡尔杰卡大人希望你能顺利完成明天的聆听仪式,孩子,你知道那是不可避免的,不只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更多人。如果你能用心去聆听,得到女神的指示和远古先贤留下的遗言,那么一切难题都将迎刃而解。没有人会受伤害,我们的目的不是为了让谁去送命。” 费耶萨的话语如此真诚,他比咄咄逼人的布雷查诺好多了,但后面那些分析利害的内容比琉卡草草听过,只有那句“我得走了”让他改变主意。 费耶萨离他不够近,此刻动手即使一个老人也能很轻易地从他眼前逃走,得让对方彻底放下戒心,坐下听一两个无聊的神话故事说不定是好办法。 他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坐在只有零星火焰的炉火边,费耶萨在离他一人之隔的对面。 “我不要听女神的故事。” “我不讲女神,这里女神无处不在,神话是说给那些远在神殿之外的人听的。”费耶萨说,“我要讲魔法的故事。” 比琉卡不想承认被这个话题吸引,兰斯洛大陆人人避讳魔法,认为那是邪恶的巫术,是恶魔的技能,连安戈也从没给他讲过魔法的故事。虽然现在并不是安心听故事的时候,比琉卡还是装出一副深感好奇的模样。 “在这里谈论魔法,你不会被责罚吗?”他问。 “为什么呢?我就是为此而留在这座冰冷的神殿里啊。”费耶萨说,“神迹本身也是魔法,但你不愿意听神的故事,所以我们就只说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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