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他命令神殿骑士和仆从退出房间把守,自己则雕像般地望着比琉卡和昏迷不醒的九骨。 算了,只要他们离远一点,哪怕一步的距离也让人得以喘息片刻。 比琉卡跪在九骨身边,小心翼翼地捧起他伤痕累累的手,曾经修长有力的手指如今变得绵软无力,指节上到处是血痕。比琉卡不敢握紧,也不敢抚摸那些伤口,只以自己颤抖的双唇亲吻指尖。 幸好九骨的心脏还在跳动,血脉没有停息,生命仍在顽强地与死亡抗争。 比琉卡轻声叫他的名字,希望能看到他睁开双眼,但是无论如何呼唤,九骨也依然无知无觉地深陷在昏迷中。比琉卡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可这些话一句也不愿被神殿骑士和布雷查诺听见。他把满腹话语藏在心底,珍惜眼前这短暂的相会。 他多想亲手把九骨身上的血痕和污物擦净,想和他跳进阳光下温暖的河水中嬉戏亲热,一起骑马在树林里漫步、飞奔,在篝火旁裹着毯子取暖说笑。他们还有很长的旅途要走,这里绝不是终点。 比琉卡一一查看九骨的伤势,把每一道伤口牢牢记在心里。 布雷查诺以为他会哭,毕竟在神选祭司眼中,聆王还是个稚嫩的孩子,即使他比所有乌有者都年长,近乎是个青年,但他儿时的生活过于散漫自由,所受的痛苦挫折不足以承担命运的重任。 痛苦是最好的洁净之泉,只有以痛苦的磨练洗去所有欢悦享乐,磨掉一切动摇和质疑,才会明白一切苦难皆来自残躯,而唯有虔诚奉献才能摆脱这番苦痛。 比琉卡没有流一滴眼泪,也没有像个幼稚无能的孩子般发泄。他如此安静,反倒令布雷查诺深感意外。 “你要见他,我已经做到了承诺的事。”布雷查诺说,“他昏迷不醒是因为服用了止痛药剂,有助于伤口恢复。” “我不相信你的仆从,我要让赫路弥斯和夏路尔照顾他。” “那个祭司诱惑聆听者出逃罪大恶极,没有资格照顾伤患。夏路尔即使背叛女神,在受神殿判罪前仍是神之子,神子没有照顾凡人的义务。” 他冷硬得无懈可击,下一刻就挥手叫来仆人将昏迷不醒的九骨抬走。 “我遵守了承诺,今后的路程希望聆王大人也能履行约定,不浪费食物和水,好好休息,保持干净,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 比琉卡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九骨带走,房门关上。 当晚,他做了很多梦,梦里与很多人相见。 首先是穿着灰熊皮短衣的纳珐,挎着弓箭,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森林里打猎。洛泽拄着木杖在悬崖边说今天天气很好,可是狂风大作,吹得木屋的窗户嘎吱作响。接着他又梦见“柠檬树”和童年玩伴在河边洗裙子,梦见安戈给他讲勇士与心上人相爱的故事。狼头船长站在甲板上喊着“摇晃啊”,帆船起起伏伏,阳光在海面撒下粼粼波光。 他还梦到罗德艾和希露莉莉,梦见乞丐女孩穿上小淑女的礼服,像蔷薇花一样甜美。他梦见一头金发的珠岛给他看用斗篷兜起来的满怀莓果,塞洛斯一脸假装的冷漠听他们说话。还有小白光,湖心小岛上的小白鹿长大了,有一对雄伟美丽的鹿角,站在山间的树林里引诱他去追逐。他梦见赫路弥斯摘下夏路尔的面具,露出的是一张年轻俊美的脸庞,蔚蓝的眼睛,挺翘的鼻子,动人的微笑。 伐木者在看着他,巨狼站在血池中,巨蛇昂首吐信,巨鸟水晶般的眼珠里映出了他的身影。 他身穿白袍,孤身一人,眼前有两条不见尽头的道路,一条通往冰封的雪山山巅,一条则深入幽黑渊谷。 “摇晃啊。”船长喊着。 醒来时,比琉卡忘了梦中大多数人的面容,只是深深遗憾没有梦见九骨,若能在梦中与他说话也好。为什么,连梦都如此吝啬不让他们相见。 那些出现在他梦中的人无一不是他旅途中的意外和转折,最终却都将他领向终点。 殊途同归,两条道路的归处是一样的。 他闭上眼睛,回忆昨天匆匆见过九骨一面后看到的那些伤口,伴随着往事一一掠过心间。仆从送来了早餐,他没有抗拒,乖乖吃掉。奇怪的是,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因为晕船呕吐过,不知是这次会面给了他克服艰难的勇气还是真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在相助,之后的行程变得格外平静。 比琉卡会向前来送饭的仆从道谢,这些来自古都神殿的仆人听到聆王的道谢都受宠若惊。 几天后,比琉卡问其中一个名叫莫迪的男孩,他们现在到了哪里。对方一阵踌躇后回答,已经能看到古都神殿的圣堂塔楼和最高峰的女神像了,大概还有半天就能靠岸。 比琉卡故作漫不经心地问他九骨的事,男孩不敢回答,收拾起餐盘跑掉了。等中午再来送午饭时,莫迪躲开神殿骑士的耳目,悄悄告诉比琉卡,那个叫九骨的人还没清醒,但一直在昏睡中喊他的名字。 小侍从的语调带着一丝艳羡,说希望自己也是聆听者,是神之子,这样就会有人愿意不惜生命守护他。可惜他是落选的孩子,平平凡凡,除了神殿祭司的命令之外什么也听不到。 比琉卡不怜悯他的无知,也不破坏女神在他心中的神圣,至少他没有遭受夏路尔那样的痛苦,还能在神殿当一个五官俱全的仆人。 无知无觉、心怀敬仰地过完一生未尝不是一种幸运。 日落时分,比琉卡听到水手们呼喊着收帆,很多人在甲板上奔跑,巨大的船锚被抛进水里,纷纷扰扰,但他什么都看不见。靠岸前布雷查诺命人锁上房门紧闭窗户,直到船停稳后很久才有人前来开门。 舱门打开时,出现的并非是布雷查诺那张熟悉又令人生厌的脸,而是个同样身穿祭司白袍的年轻人,有一头褐色短发和同样褐色的眼睛,自称名叫贝兰·阿赫利。在毫无感情地表达了迎接“聆王”的喜悦之后,贝兰让神殿骑士打开柱子上的铁链,将比琉卡带出房外。 冷风肆虐,幽地的港口比海上更寒冷,呼出的气息立刻化成片片薄雾。比琉卡浑身颤抖,手脚上的镣铐仿佛在一瞬间结了冰。他看到贝兰仅穿一件单薄的白袍,却对风雪浑然未觉,或许是其本身的冷漠抵消了寒冷吧。 “其他人在哪?”他忍不住问。 “你不该关心这些,从此以后聆王大人的心中应只有女神帕涅丝。” 贝兰侧过头望着远处的高山,比琉卡看到风雪中一座巨大的女神像高高矗立,与巍峨的雪山融为一体。
第134章 牢 剧痛。 浑身像火烧一样滚烫。 他在一片绝望的黑暗中挣扎,每一次想爬出深渊都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摔落。 他不停咳嗽,血味始终在鼻腔和嘴边挥之不去。什么也看不见,可能这里没有灯火,也可能他已经瞎了,伤口并非处处致命,但布满全身上下也和致命无异。 他有时清醒有时混乱,醒着时仿佛有无数死在他刀下的幽魂撕扯他的身体,想把他拽入和自己同等的地狱;混乱时这一切又不见了,周围黑雾缭绕。 他只能不停呼喊同一个名字。 “比琉卡。” 一个陌生的声音替他重复。 谁? 九骨动了一下,以为可以坐起来,结果却只是动了动手指。 “这是聆王的名字,虽然不合时宜,不过说不定这也是女神不可言喻的安排之一。”陌生的声音说道。 在黑暗中,在生死之间,九骨渴望能听到一些真实的声音。 他虚弱得连自己都震惊,仿佛全身上下只剩一双眼睛,而这双眼睛想睁开也异常艰难。他们本来可以立刻让他死,没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他们要他活着,肯定不是因为仁慈和善意,九骨明白眼下他所有的价值都在于比琉卡。疼痛和高烧还在折磨他,但醒来的一瞬间他已经清楚自己的处境——要让聆王听话,让聆王按照他们的要求去做任何事,都可以以他这具残破的身体作为交换条件。 “你叫九骨,听说这两年多时间都是你在照顾聆王大人,不知道该感谢你还是怪罪你?” 这里冷得像冰窟,却平静得没有丝毫颠簸摇晃,既不是坐车也不是坐船,一定已是在古都神殿的地牢里。九骨的皮肤因为发烧而灼热,身体却冷得想只蜷缩起来,干裂的嘴唇稍稍一张开就流出鲜血,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像砂砾一样粗糙嘶哑。 “把他……还给我。” “他不是你的。” “把他还给我。” “他属于神殿,属于女神和整个兰斯洛大陆。” “把他还给我!” 他到底发出了多大的吼声?随着挣扎加剧,一支长枪从旁挥来牢牢压住他起伏的胸膛。九骨猛然咳嗽,血泡在嘴边翻滚,肋骨被这一下压得几乎断裂。 “轻一点,西利奥大人好不容易挖掉容易感染的腐肉,替他缝好伤口接起断骨,把他弄死我们都会受罚。” 手握长枪的人一言不发地把武器挪开,九骨的咳嗽却始终停不下来。他感到有人替他擦掉嘴角的血沫,动作生硬粗鲁,只是为了避免他被自己咳出的血呛到。没有比琉卡他们根本不在意他的死活。 “你杀了很多人,这一路而来我们为了寻找聆王损失的人手远远高于一两百人。他们因你而死,冤魂不散。幸好这一切都结束了,再晚几个月,死的人更会不计其数。” “那又怎么样?” 面对这样的反问,黑暗中的人沉默片刻后说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连自己的生命都不在意,当然不能指望你珍惜别人的生命。我只想知道,你一心夺回聆王,到底想要他替你做什么?” “我要他活着。” “没人要他死。” “我要他像个普通人一样活着。”九骨说,“自由快乐、无拘无束,要他勇敢地去爱,友善地待人……我教他骑马、射箭,教他打猎,他不是你们的工具。” “你错了,聆王天赋异禀,拥有和神交流的能力。除了聆听神谕,他不必去学那些普通人生存的技艺。” 九骨无心争论对错,他已经来到古都神殿,比琉卡的命运必将与女神、末日和远古遗言纠缠在一起。为了达到“救世”的目的,神殿祭司会不惜一切强迫聆王倾听,直至他听到为止。 “只要聆王聆听到神谕和遗言,那么一切困难都将迎刃而解。” “听到了,你们会放了他吗?” “这不由我决定,聆王诞生在幽地,现在回归故土,很快他的内心也会接受自己属于这里的事实,并且承担起神圣的使命。至于你,只要你能信仰女神,回归她的怀抱,那么过去的罪孽也会消弭。” 他怎么能说出如此令人厌恶的话,是不是该撒个谎欺骗他,让他以为自己已经忏悔?九骨很快打消这个念头,认为对方只是想看他在绝境中低头的卑微姿态。古都神殿让他活过聆听仪式唯一的理由就是比琉卡会不断妥协来换取他继续活着的机会,而只有他活着,聆王才不会有求死的念头。他们的生命联结在一起,生死与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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