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爵士先生感受到自己在生与死、天与地之间的渺小和胆怯。
第132章 冰封之海 克雷纳爵士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这天夜晚发生的事,连对班森都只字不提。 对于黑暗中那一瞬间产生的畏惧,克雷纳深感羞愧,怀疑那是一种因为过度压抑而产生的幻觉。无论如何,畏惧都不是一个英勇骑士该有的情绪。 第二天出发时,他特地留意昨晚是否有人去世,结果非但没有人死,连受伤最重的家伙也在伤药治疗下脱离了险境。 黑影难道不是死神的夺命使者吗? 当天中午,阴沉的森林终于有微光透入。他们竟然真的活生生地走出了死神森林。 离开黑暗的一刻,克雷纳爵士似乎听到所有人都由衷地发出生还的感慨。可欣喜之情如此短暂,很快被扑面而来的风雪浇灭。 森林外俨然是一片冰天雪地。 比琉卡被寒风吹得浑身发抖,布雷查诺命令队伍暂停,并亲自为他裹上厚实的皮毛外衣。 他如此体贴,比琉卡的厌恶之情无从宣泄,只能以冷漠回应:“给赫路弥斯和夏路尔也穿上冬衣,还有九骨,你答应我会照顾他。” “我会的。”布雷查诺以同样冷漠的语调说,“皮毛衣服要多少有多少,无所谓给谁。虽然我个人认为背叛者理应承受冷酷的制裁,但神职者的罪行需交由女神处置,在此之前我完全遵照你的要求去照看他们。” 一个神殿骑士拿了衣服去给赫路弥斯和夏路尔,两人早已冻得僵硬。赫路弥斯已经不再顾忌地抱紧夏路尔,害怕他被冻死在风雪中。 “感谢女神赐予。”牢门外的骑士说。 赫路弥斯恨不得立刻从他手里夺过衣服,可是要说感谢女神吗?这句最普通的感谢之言他曾在神殿说过无数次,现在却怎样都说不出口。他觉得面前这个漆黑的幽羽骑士仿佛化身为梦中的黑袍女神,对他发出轻蔑的嘲笑。 感谢我,你才不会死,夏路尔也不会死。感谢我,快一点。 他怎么说得出口? 就在他犹豫的间隙,夏路尔伸手接下衣物,向神殿骑士行礼致谢。赫路弥斯知道那就是“感谢女神”的意思,信徒常常将手按在胸前,以跳动的心脏感激女神赐予生命。 他们就此得到了御寒的衣物,夏路尔穿上后旁若无人地钻进赫路弥斯怀中。 ——已经不信神了,撒个谎感谢神又怎么样? 赫路弥斯意识到自己刚才的犹豫和纠结多么可笑,夏路尔不怕,他又有什么可怕呢? 夏路尔从小在极寒的幽地长大,更习惯寒冷,而赫路弥斯来自于温暖的中洲,甚至第一次见到雪,这样的酷寒令他震惊。相比之下,比琉卡见识过狼息谷的狂风、鹰爪湾和落星海的风浪,比起风雪,他有更需要担心的事。铁铐在寒风中像冰一样冷,很快把皮肤冻伤,比琉卡回头眺望身后那一片黑雾笼罩的森林,有那么一刻,他依稀见到一个骷髅似的人影站在枯树下。 人们终究没见到死神克留斯,证实了传说只是传说,那不过是一片土地贫瘠、终日不见阳光的恶寒之地。等到森林变成一道隐约起伏的黑线时,白色急流港码头赫然在目。 比琉卡看到数不清的帆船停泊在冷清的港口,附近没有村落城市,只有零星几座雪屋建在码头两边,几个面目模糊的船工在帮忙靠岸搭板以便骑士们顺利上船。 比琉卡从马车上下来的一瞬间,只觉得双腿酸软无力,镣铐在脚踝上分外沉重。这样根本跑不了,而且只是自己一个人逃走会让九骨、赫路弥斯和夏路尔的境遇更危险。他们是人质,比琉卡很清楚布雷查诺为什么答应自己的条件,“听话”是最重要的。 他走上踏板,想先一步登船从高处往下寻找九骨。可令他失望的是,两个全副武装、沉默寡言的神殿骑士一左一右将他送进舱房,连茫茫的冰封海湾也只来得及匆匆一瞥。 梭伦在星罗箭士团的队伍中仰望帆船上的纹章。 聆王乘坐的船最大最巍峨,船首像是一只展翅待飞的黑鸟,第二艘船的挂旗绣着三只动物围绕在一株芳草边,分别是狼、蛇和鸟。毫无疑问是远古三巨兽的象徵,意味着神创之初女神降临的神圣时刻。第三艘船是位白发老者的侧脸,代表古代贤者,更远的目力难及,梭伦已经看不清楚。如此庞大的船队足以容纳数千人马。 其中也有我的舰队。 梭伦心想,国王的春藤宝冠旗帜排在动物后面令人不快,克雷纳爵士绝对是个温吞性格的绅士,应该让暴躁的乔迪诺·奥尔伦爵士领队。当然这只是国王心中一时的念头,克雷纳是最佳人选,性格内敛,不会轻易动怒,善于审时度势,即使有人对他不满也无法挑出错漏。 这几天,梭伦借着神痕森林难分彼此的黑雾在箭手团里交了几个“朋友”,让他混迹其中的身份变得更可信。布兰修法天生有亲和力,瘸腿也发挥三寸不烂之舌,将自己小小的残疾谎称为在罗南围捕聆王时受伤未愈,于是成了一小部分人悉心照顾的对象。 克雷纳爵士和班森登上了白发贤者号,聆王和布雷查诺乘坐羽翼降临号,三巨兽号上载着幽羽骑士和乌有者,余下船只由各自编队的士兵、弓手、骑士们搭乘。 比琉卡被关在单独的舱房,门外由幽羽骑士团轮流看守。房间十分潮湿,海潮和风雪将木板侵蚀得发霉,床上则铺着厚厚的毛皮毯。为了避免回程途中“聆王”做出不适宜的举动,布雷查诺下令将他的镣铐拴在房间中央的柱子上,这样聆王最多只能爬上床睡觉,既碰不到窗户也打不开门。 比琉卡听见水手在喊起锚,海风于一墙之隔外呼啸而过。 忍受航行带来的晕眩本来就是件痛苦的事,没有九骨陪伴,也没有新鲜空气可呼吸,比琉卡每天都深陷在生不如死的境况中。海浪日夜不停地把他当罐子里的豆子一样摇晃、颠簸、撞来撞去。他吐得整个房间都是酸水,送来的食物只要看一眼就感到胃里翻江倒海。 终于有一天,布雷查诺亲自来看望他。 “聆王大人,你得吃东西。” 比琉卡对他的恨意日积月累,这个冷漠的祭司已经成了一个标榜,是他所有恨意宣泄的对象。 布雷查诺示意身旁的仆从把面包、香肠和热汤端到他面前。 “我吃不下,我要去外面透透气。” “我已经命人打开窗户让你透气了,这是船上最好的房间,你不能要求更多。” 最好的舱房是供船长和贵客休息的,不在船头就在船尾,虽然窗户能开,但遇到海浪也颠簸得最厉害。 “我想吐。” “我准备了木桶,你可以尽情地吐在里面。” “你没有闻到这里的酸臭味吗?” 布雷查诺当然闻到了,而且知道其中一部分是比琉卡故意为之,他在试探自己容忍的极限和应对的态度,更有可能只是为了双方都不好过。抵达古都神殿之前,布雷查诺责任重大,他和眼前这个年轻人之间进行的是不用武器的较量。 “污秽和不洁会让人染病,尤其在船上缺少清水的情况下,你应该尽量保持干净。”布雷查诺说,“一旦有人生病,很快会传染给其他人。” “女神难道不保佑你免受病痛侵袭?” “我的健康无所谓,把你平安送往幽地才是我的责任。”布雷查诺维持着一贯的冷漠说,“但我必须提醒一句,当病魔在船上肆虐,最容易被感染的是眼下还重伤未愈的人,稍有闪失,伤患会死于非命,到时为了避免尸体腐烂将瘟疫传给其他人,就不得不扔进这片冰封的海湾了事。” 他在威胁我。 比琉卡咬紧嘴唇,可想到九骨会病死,会被毫不留情地扔进冰冷的海里,他的胃又像被刀绞一样疼痛,一阵酸涩的热流涌上来烧得喉咙生疼。 “保持干净,我会尽快让人过来打扫。”布雷查诺说。 比琉卡捂着嘴走向木桶,只吐出一些带血丝的酸水。他饿了几天,虚弱不堪,已经吐不出什么,剩下都是晕眩和焦虑造成的恶心反胃。 布雷查诺看了看桌上分毫未动的食物,再次重复:“你得吃东西。” 看到比琉卡如此痛苦不堪的模样,他终于退了一步:“如果你能吃完仆从送来的食物,我就在职权有限的范围内满足你一个要求。” 比琉卡抬头望着他,布雷查诺当然不会放他走,甚至不可能卸下镣铐让他走出舱室,这些都超出了“职权”。 “我可以让你见他一面,条件是在到达古都神殿之前的每一天你都要按时吃饭,即使晕船会吐也得吃。”布雷查诺没有说“他”是谁,但比琉卡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他想见九骨。 神选祭司伸手指向桌上的食物。 汤已经冷了,面包干得发硬,比琉卡忍着胃中烧灼似的疼痛一口接一口吃下去。
第133章 所有的意外与转折 看着比琉卡把碗盘中的食物吃完后,布雷查诺先让仆从清理房间,换掉装着秽物的木桶。比琉卡以为会受到他无耻的欺骗,可没过多久两名水手打扮的人抬着担架来到舱房,另外还有两名腰挂长剑的神殿骑士负责看守。 这是在暗泽遭遇围剿后,比琉卡再次见到九骨。 他躺在简陋的担架上,四肢绑着镣铐,脸色苍白灰败,安静得好像生命早已离开躯壳。 比琉卡不准自己有这样的念头。布雷查诺承诺过不会让九骨死,更不会愚蠢恶毒到把一具尸体放在他面前。 比琉卡走上前,却被一个神殿骑士拦住去路。 “让开。”他压抑着愤怒。 布雷查诺对阻拦的神殿骑士示意,后者稍稍退开一些。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他受了很重的伤,失血过多,昏迷不醒很正常。”布雷查诺回答。 他伤得很重。比琉卡看到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长剑砍得血肉模糊,箭簇穿透肌肉再拔出变成血洞,还有骨折和数不清的斑斑伤痕,他究竟是以什么样的意志活下来? 比琉卡的心也犹如被万箭穿过,每一次跳动都痛得窒息。 他珍爱的人伤成这样,他却连靠近一步都不能。 “我要和他单独待一会儿。”比琉卡心想,不管布雷查诺要他做什么他都答应,他只想握一握九骨的手,听一听他的心跳。 “很抱歉,聆王大人,我不能。” “你怕什么?我没有武器,他没有知觉,我们都被镣铐锁着,会发生什么事?” “我不喜欢冒险,我见识过很多宁死也要反抗女神的人,关上门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布雷查诺说,“不过我可以让人守在门口,你想说什么,做什么不必回避也不用介意我们的存在,女神在上无所不知,人们的一举一动皆在她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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