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清说一不二,他敢保证,就不会有假。 云洗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了。” 一直到长清离开,云洗还陷在怔忪中。 “花的功夫不够”。段临精通阵法,还三不五时钻研各种奇技淫巧,他不是不肯花功夫,他是不肯花功夫在“缺月诀”上。 云洗几乎陪伴了段临整个少年时期,他确信段临不是怠惰的人,也从未听段临抱怨过修行的重复乏味。所以云洗才一直以为段临的反常是真的嫌弃事倍功半的功法……可竟然不是。 那段临的抗拒是因为什么? 如果云洗猜得没错,段临身上的功法应该是蓬莱老祖强加给他的,不仅一举葬送了他在修炼一事上的全部前程,更为他带来了漫长的困厄与折磨。段临视之为附骨之疽,避而远之,也不奇怪。 但……长清的提醒再次在云洗脑海中闪过。 练得越深,相斥越重。 在对仇人的厌恶之外,段临的抗拒里,会不会也包含了一丝反抗……对他们渐行渐远的未来。 段临。他的思绪缓缓沉入遥远的过去,云洗无言地想,你记挂过我吗。 你后悔过吗。 * 八年前。极北之地,一座简陋的小屋中。 “段临,”云洗通过识海犹犹豫豫地跟段临说,“我可能要化形了。” “真的啊!”段临一下坐直了,双眼放光,“我终于可以见到你了?!” 云洗含蓄地“嗯”了一声,过了会觉得好像不够喜悦,于是又说:“对。” 段临心思根本不在他的回应上,段临手托着脸,美滋滋地陷入幻想:“你刚破壳,是那种小鸟样吗?圆滚滚的,腿还没我手指长,我一手就能拎着你两个翅膀把你拎起来……” “段!临!”云洗没好气道,“我有人形的!也不可能那么小,我和你一个年纪!” “那有多大?” 云洗也没概念。他糊弄道:“遮天蔽日,硕大无朋……” “那你会不会很厉害……我打不过你怎么办……” “让你打得过就完了……” 那时云洗还不知道化形意味着什么,被段临洋溢的喜悦感染,初出茅庐的朱雀也觉得一切都会顺利,没有什么不能克服。 在化形前,云洗与段临订立了孤意——在实质契约订立前,先在神魂上打上对方的烙印。 云洗说完这是个单向的契约,段临就有些踟蹰,觉得这是驯兽的手段,不尊重,不自由。 “没关系啊。”云洗说,“我不会选择别人,你也不会选择别人,那有什么不同?我只是想提前建立联系,这样我安心一点。” 段临想了想说:“那有什么能约束我吗?我也做个一样的?” “不需要。”云洗一腔轻狂意气,“这是我的承诺,你收好就行了。” 在预感到时候到了的那天,云洗又一次切切道:“我化形出来了的时候,你一定要在啊。现在灵气稀薄,我得在那刻借助和人的契约才能顺利完成化形。也不是说你不在我就会随便逮个人就结契,我肯定会等你的——我只是怕那时候神志不清醒,发生了什么万一。” 段临也第一百零一次说:“我当然会在。”又笑,“除了守着你,我还能去哪?” “我哪知道。”云洗抱怨道,“是你有腿,又不是我有。” 段临笑着叫他不要小气,又问他化形大概需要多久,云洗说:“不知道,应该很快吧。” 他大错特错了。 朱雀总是由名门望族供奉,不是没有理由的。光是朱雀化形,便要吃掉一个小宗的灵力。 可云洗意识到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只感觉躯壳像被剥离开来,有长钉楔入神魂,他被钉在虚空中,有一瞬间失去了意识。 随即烈火灼烧之痛卷过他的脊梁,怪不得修士有词“煎熬”——可不就像魂魄被人熬干了,还在用烈火炙烤,直到把躯体焚为灰烬为止。 他只模糊地觉得有人在渡灵力。那灵力汇进来,保护罩一般柔和细致地把他裹起来,他心里知道是段临,却不由自主地鲸吞灵力,加倍索取。 那人待他很好,他要多少,那人就给多少。 “停……”云洗挣扎道,“我可以。” 段临不愿意,云洗咬牙道:“你收着点……你以为一下就能结束吗……你现在先收着点,以后、以后……” 他神识又一次散了。 在痛楚里,云洗模糊了对时间的感知。他只知道段临恪守着诺言,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等他终于有所适应,可以稍稍聚起精神,云洗才发现不知何时自何时起,他已经看不见外界了。 “段临,我好一点了……你歇一歇。” 无人应答。 “段临?” 寂静。 “段临!” “……对不起。”段临轻而含糊地说,“不小心晕过去了。” “……几天了?” “八天。” 云洗心里泛起一阵尖锐刺痛,仿佛烈火连他的心也能摧折。他喃喃道:“这样不行。” 段临轻声应和:“这样不行。靠我自己不行。” 云洗听见窸窣响动,段临似乎是站起来了,但没有带着他。 “你要去哪?!” “我去给你找……你等等我。我很快回来。” 段临没有给云洗反驳的机会。他大步离开,把云洗焦虑的叫喊留在身后。 所幸段临没有失约。约莫半天的时间,段临又一次回到他们的藏身之地。段临身上灵气浓郁得逼人,一进来就捏碎了一颗灵丹,火元素充盈,云洗顿时好受许多。 云洗问:“你去了哪里?这是怎么来的?” 段临说了个附近三流宗派的名字,又说:“是我偷的。我没办法了。有用吗?” 云洗夸张地说:“大有裨益。” 段临松了口气:“太好了……唔,我休息一下,如果你叫我我没回,不要着急,我还在你身边……” 云洗努力用轻松的声音叫段临不用担心,但他心底却盘桓着更深的恐惧。 他意识到,这是不正常的。在他语焉不详的传承里,并没有哪代朱雀在化形时如他这般痛苦。 这意味着他是朱雀最无能的一代。他没有吹嘘过的移山镇海之能,甚至可能连神兽惯常的本领都没有。段临花了数年时间……等来一个负累。 而事情还没有结束。 灵丹耗尽,段临不得已又去偷窃。在第三次时,他被发现了。段临被宗派的人尾随到小屋。 云洗只听到一堆杂乱的脚步声,有谁快速说了句“用禁灵”,然后是人体被狠狠推到墙上的碰撞声,翻找发出的喧哗,过了会,有人说“找不到了”。 那些人原本想来找回之前失窃的东西,却没想到一无所获,新仇旧恨顿时一起涌上心头。 云洗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把门关上。” 然后就是噩梦一样的……拳头砸在肉里的声音,段临吃痛的闷哼和急促的呼吸……全都如此清晰。 “没事……”段临居然还在识海里对他说,“是我有错在先,没关系的……” 一切就发生在他面前。 他想要保护的人在他面前被殴打,他听得见,却动不了。 做些什么。云洗疯狂地想,做些什么。 可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听着他们浩浩荡荡地来,趾高气扬地走,安然无恙,得意洋洋。 段临过了许久才动弹一下,慢慢从地上坐起来。 “没事啊。”段临咳嗽一声,小心翼翼地哄他,“……还站得起来呢。” “你等我。”云洗连神魂都在发抖,“我绝不再让人欺负你。” “好啊。”段临说,“我等你。” “你别再去了。我没有灵丹也可以——我早就适应了,你已经被发现了,不能再冒险。你就和我待在一起,行不行?” 这次,段临没有应答。 云洗慌乱道:“我不要。我真的不想要。你如果罔顾我意愿,我、我出来也不会理你,不会承你的情……我会记恨你,段临,你想我记恨你吗?” 他说得飞快,声音微颤,满是恐惧。 段临依然缄默。 最后他说:“段临,求求你。求求你。” “好。”段临终于说,“我听你的。” 每一天都是折磨。每多一天无法化形,云洗对自己的怀疑就更深一层。他究竟要多久才能好。亦或是,他还能好吗。 就算化了形,他真的有能力完成他的承诺吗。 随着时间的流逝,段临也越发心神不宁。 “云洗,你今天有好些吗?” 云洗忍着烧灼,说“有”。他每天都说有。 段临又问:“你觉得还需要多久?” 云洗默不作声。 以往云洗不想回答段临就不问了,但段临实在是不安,终于忍不住道:“可不可以把你的猜测告诉我,大概的也行,我……我真的很担心。” “别问了。” “我不是着急,等多久都可以,我只是想有个大概的预计……” 云洗暴躁地打断他:“你就不能别问了吗!” 识海一片寂静。 过了会云洗疲惫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知道,不是不告诉你。” 段临干涩地说:“没关系。”段临停了一下,又说:“云洗,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明明已经感受不到形体了,但奇怪的,云洗在那刻几乎感到全身血都冷了。 “我不能只是看着……我得出去一趟,我保证不冒险,只是看看有什么能做的。” 一阵剧痛袭来,云洗说不出话。他的神魂在虚空中无力地沉浮,只听到脚步声慢慢远了。 在第二十四日,段临犹豫着说:“听说有人在招收火系弟子……他自号蓬莱老祖,好像还挺厉害的,我想去试试。” 云洗强打起精神:“别去。” “你别这么快反对……我听说他是药师,丹药不分家,肯定也有很多灵丹。”段临顿了顿,绞尽脑汁又说,“而且都到‘老祖’级别了,应该有很多秘而不宣的功法典籍吧,我也想去见识一下,说不定能学到很多东西。再说了,拜个师,有人罩着,多好啊。” “你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人……”云洗喘了口气,“我知道你等了很久了,但是可不可以再等一会,等我出来,一切就好了。我们不需要靠其他人庇护,我会保护你。你想要什么我有的都给你,没有的我都替你找,不要去受其他人限制。” 段临沉默良久,说:“可我真的很想去。” 云洗的心一点点往下沉。他想说事情有在变好,他可以熬过去,求段临等等他。就算他真的能力有限,等化了形,他一定不惜一切代价提升。 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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