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糊住了坟碑上的字,叫他看不清楚。当然,他也没想探究就是了。 哀叫嘶鸣的鸟儿已感知到危险,只是它们脖颈最为脆弱,两根指头微一用力,便断了气,不再挣扎。 天色更暗,眼看就要下雨。裴远鸿拔出乌鸦身上的箭矢,把鸟儿随手一丢,趁大雨来临前打马回城。 雨落了下来。 先是淅沥沥小雨,又过了一刻钟,雨渐渐大起来,噼啪作响。大伙儿都急着往家赶,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个衣衫褴褛的疯子,乱发披散,赤着脚乱跑,一边跑一边诡异又扭曲地笑,嘟囔着一些颠三倒四的话。 跑着跑着,他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跌落在地,疯子抬起头要爬起来,正正儿对上坟碑,雨水将碑上的泥土冲刷干净,露出下头文字。 “吾妹……白茸……之墓?”疯子也识几个字,怔怔愣愣念出来后,思索片刻,旋即拍手大笑不止。 “死啦!都死啦……” “死得好!姜遗光也要死……祸害……灾星!” 大雨中,一个疯子手舞足蹈。 离他不远的坟包顶端微微动弹两下。 湿漉漉、脏兮兮的泥土缓缓松动,伸出一只柔软白皙的手。 裴远鸿回城速度虽快,到底还是沾上些湿渍,他没来得及换衣裳,密探已送来了来自京城的消息,挥退左右后,裴远鸿拆开密信,细细查阅。 这是一份入镜之人的名单。此番入镜者共三十一人,算上姜遗光便有三十二人,算是渡死劫中人数极多的一次。 人数越多,时间越长,代表死劫越是诡异艰难,死的人也会越多。 也不知他们这回的死劫如何,难到何种地步,又有多少人能活下来。 他对那些入镜者身份了若指掌,也都暗地里打过交道,纸张摊开,裴远鸿提笔做下批注。 “程巍,心细谨慎,胆量不足,五成。” “容楚岚,缜密聪慧,智勇双全,六成。” “方映荷,胆量过人,三成。” “方映月,心细如发,身体孱弱,三成。” “凌烛,身手不凡,敏锐聪慧,五成。” …… 他在预估那些人平安归来的概率,但他笔下那些人的预估中,最高也不过六成。 提笔写到最后一个名字时,笔尖顿了顿,晕开一个小墨点。裴远鸿思索片刻,继续写下。 “姜遗光,不明,或多智近妖,六成。” …… 姜遗光自己都不知道裴远鸿对他有这样高的评价,知道了也不会在意,他仍在思索着逃离之法。 他不相信那些做足了准备的人会是进来送死的,他们既要进来,必然有离去之法。现在那考官还没过来,他暂时不能试验想出的法子,便在脑海里事无巨细地回忆着。 排队时等候的人、考官、衙役…… 一列列整齐的号房…… 蓦地,姜遗光轻敲的指尖停顿了下来。 一切都和正常科举考试时相类似,唯有一点。 寻常考试时,皆有衙役牵引带入相应号房,学子不得擅自入座,否则视为作弊,轻则赶出考场本次考试不得参与,重则取消身份,再不得科举。 而这一次,那考官进门后,特地吩咐他们自己选座位。 “去……选……房间。” 考官的话犹在耳边,嘶哑、麻木,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当时大家都为举止诡异的考官和衙役所震慑,匆忙挑了位置,现在想来,为什么要他们自己选房间?莫不是不同的号房中有什么玄机? 他举起烛台,上上下下搜索起来。 四周早就翻看过,再检查也查不出什么。血腥哄臭味不断从地面升腾而起,那是方才考官经过拖动尸体渗出的血迹,已经完全覆盖住了所有号房底部的地板,原本颜色陈旧的木质地面更是染上一层深红,又因位置狭小,难以转身,难以搜寻。 姜遗光将长条凳立起放在一边,有了个能蹲下去的位置后,细细地一寸寸摸索着。 地面表层像是铺上了厚实木板,姜遗光所在座位下正好有四块木板铺就而交错的十字线,伸手轻触,底下不似空心。 除他以外,场上也有些人想到了方才考官那句话。 坐在第四排最左边号房内,身着深蓝色琵琶袖下着长裤的一位少女同样举着烛台四处摸索。 少女名容楚岚,与其他人或多或少有些慌乱不同,她整个人沉静得犹如一潭死水,掀不起半点波澜。她找了半天也没有头绪,而就在此时,第一根蜡烛已经快要燃尽了。 号房内没有火折子,虽然容楚岚随身携带着,但她暂时没有用,而是从桌斗里存放的白蜡中抽出一支,注视着逐渐暗下去的火苗,在其即将熄灭的那一霎那,点燃了第二根。 身为武将的女儿,容楚岚从小得父亲疼爱,习得不俗的武艺,又顶着流言蜚语不嫁。日子虽潇洒自在,但容楚岚心中还是希望自己能像男儿一番,或入官场、或上战场,替容家做出一番事业来。 直到后来,天子近卫亲访,让容楚岚得知了这世间的另一面。彼时有人在朝中弹劾容将军以边疆平民头颅充敌领赏,天子大怒,召其回朝。没奈何,容楚岚明知是陷阱,也只能接下了近卫送来的山海镜。 她已渡过三次死劫,一次比一次凶险,但多少有些头绪,不似这回…… 容楚岚默念几句佛号,压下心中波澜。 她知晓或许和号房位置有关联,否则考官不必说那句话。但……她在选号房时并未查看过,只大致望了眼,便在考官无声的催促下选择了和程巍同一排最靠边的位置,若出了什么事,也好逃离。 明知有问题却没法探究,最叫人不甘。容楚岚闭上眼,深吸几口气。 方才几声惨叫她听在耳中,大致能分清方位,却不能精准确定下来。容楚岚在脑海里勾勒着此刻场景,犹豫不决。 她……不确定。 只有一次机会,如果猜错,她会永堕万劫不复之地。但现在,她不能开口,也就无法利用他人,留给她的时间也不多了。 第二根白蜡继续灼烧。 姜遗光再次靠近小窗口,谨慎向外看去。 考官还没回来。 但……位于他右侧号房的灯,暗了下去。 姜遗光起初没在意,只以为自动燃起的蜡烛已用尽。可当他过片刻再探头看时,却发现,除了自己右侧的那间号房外,其余号房依旧亮着灯。 并非蜡烛燃尽,那会是因为什么? 整整齐齐排列的号房、亮灯、一开始惨叫传来的方位…… 最左侧的号房边,青袍身影隐隐出现,姜遗光坐回原位,将笔墨纸砚一应摆正。 他似乎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砚台中没有水,磨不出墨汁,姜遗光抽出发簪,在地面小心地磨尖,同时,他紧盯着窗口。 他在赌。 磨簪子的动作再怎么轻,放在寂静的号房中依旧格外突兀。 细细的、奇怪的摩擦声,传遍考场。 其余人一怔,皆惊愕不已。 这是谁?不要命了么?竟不怕死? 又或者……是鬼魂闹出的动静? 声音持续了好一阵子,鬼也没有将他捉走,姜遗光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继续动。见簪子顶端尖锐不少后,他挽起衣袖,右手手肘伸在砚台上方。 他曾伤了右手,那儿还有道未愈合的伤疤,长长一条,像一条丑陋的长虫爬在肘间。 仍有些钝的簪子尖端用力刺进去,向下拉开划破口子,手腕翻转,一滴滴浓稠鲜红的血坠进砚台,和先前磨出的墨粉混在一起,墨锭搅成带了暗红色的墨汁。 确定足够用后,姜遗光擦干净簪子,放下衣袖,也不顾散落的长发,提笔沾墨,在纸上飞快写下第一个字。
第8章 自从钻了空子把铜镜丢弃后,符柏的理智便逐渐回笼。他每每回想起自己曾做过的事,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怎么会去偷大哥的镜子? 大哥不见了,二哥疯了……一想到这儿,符柏就觉得不寒而栗。他想不通个中缘由,但他知道,这一切都是从那天开始的。 都是因为那天…… 他们不该去师父家,也不该收拾东西,更不该捡走那面镜子! 符柏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下过一场雨后,今天日头正好,他却只觉得浑身阴冷阴冷的,怎么都晒不暖,摸一摸脸颊,手和脸都冰得厉害。 不知跑到哪里去的二哥又疯疯癫癫跑了回来,又唱又叫,拍手蹬腿,幸而邻家和气,不曾说什么。符柏吃力地把人从门边拽回来,想把他锁进房间里,就又听见二哥说的颠三倒四的一些话。 “死……都死……” “姜遗光会死,大哥死……”二哥嬉笑一声,“你会死,我也会死……” 就算他们是仵作,见惯了死人,到底还是有些讲究的。谁动不动把死这个词挂嘴边? 符柏没法和一个疯子生气,用力把人按在椅子上,扯下二哥的腰带给人拴住,就听到了更加可怕的消息。 “我看到了……一座坟!你猜是谁的?” 符柏不想回答,继续系结。 “是一个女人!白、白……”二哥安静下来,任由他绑,不知想到什么,又笑得开心,一下拍起手来。 “白茸!是白茸!”他一字一顿念道,“吾妹,白茸!之——墓!” 短短几个字,犹如晴天霹雳。 符柏蹭一声站起,死死地盯住他。 “你再说一遍,是谁?” 二哥这回又不说了,浑浊涣散的一双眼骨碌碌乱转,就是不看他。 “快说!是不是白茸?”符柏嘴唇都在哆嗦。 怎么可能?一定是重了名字吧? 柳平城这么大,哪户姓白的人家有叫白茸的也不稀奇,或许是自己听错了呢? 二哥就是个疯子,看错了也正常,兴许他就是胡说八道。 对,胡说八道的。 假的! 那个灾星……他不过写了个话本,怎么可能真有白茸这个人? 符柏把人绑好,慢慢后退开,仔细打量着二哥,又将他散乱的头发拨好,露出那张脏兮兮的流着涎水的脸,小声问:“二哥,你方才说的,能不能再说一遍?” 二哥这回听懂了,傻笑一声,大声且结巴地复述。 “吾妹,白茸,之墓——” 符柏怔怔倒退几步,呼吸急促起来,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半晌,才从喉咙里发出不似人类发出的嘶哑悲鸣,抱着头猛地冲了出去。 柳平城又多了个疯子。 …… 程浩生缩在号房里,瑟瑟发抖。 倒不是他有多害怕,他自认胆子还是很大的,再加上直到现在他也不过见到了一只贸然伸进窗子里的手而已,程浩生并不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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