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本来是要回来的。 祝映台忍不住想像着在月色之下,那换了心的男人一步一步走回居所的样子,只不过现在,在他的剑下真的回不来了罢了。 国桀诈尸当晚的深夜,祝映台从巫缄那里回来后,重新查看了自己的后腰,果然,像是纹身一般的图案又有了新的进展,他的后腰上又多出了一截小小的弧形,和之前的连成了一体,可见,这东西和那种莫名的疼痛有直接联系,并且和罗睺本身也许也有联系。 祝映台不是真的不知道一切,他能感觉到,当他现在运起罗睺的时候,人会有些失控,尤其是当梁杉柏遭遇危险之时。那就像是,原本应当是他在驾驭这柄阴剑,现在,却似乎被反客为主了。 想到这柄剑的由来,祝映台便有些不安,他想他大概暂时要避免使用罗睺了。 国桀的书房大概有现代居室十五、六个平米大,布置得一点都不奢华,跟府邸各处一样的过于简朴,也不知道国桀把这些年来赚的钱都用在何处了。 整个房间被一架大屏风隔为前后两半,前面那部分三面都摆满了架子,堆着各种各样的竹简,书桌上摆着笔墨茶具,一侧案几上放着张古琴,显然这部分是办公所用。屏风后头的空间则要小得多,只摆放着漆木矮榻、衣箱等生活用品,矮榻边的墙上挂着一柄青铜宝剑,这里应是平日国桀休憩之处。 祝映台先是翻看了那些分门归类的竹简,竹简的一部分自然和国桀的生意有关,或是帐目往来纪录,或是下面管事的报上来的开销明细、任用的新管事情况、最近的米价、盐价的市场行情等等,另外剩下一部分则应该是国桀闲暇看的闲书。 让祝映台意外的是,国桀这么个从商的人,书架上除了摆放了贵族子弟必然要读的礼、乐、射、御、书、数六艺方面的书籍,竟然还有不少的地理、水文等方面的著作,而其中最多的还是兵书,当然也包括了齐国开国始祖姜太公所著的《六韬》。 祝映台看了一阵,走到国桀摆在案上的琴旁立定,伸出手指轻拨了一下,那张失去了主人的琴很快发出一声沙哑的鸣叫,「嗡嗡」如夜鸦呜咽一般,音色极涩,很不像个样子。 祝映台皱了皱眉,又转到国桀屏风后的内室,直接取下了墙上挂着的青铜宝剑。宝剑随着祝映台的动作「锵」然出鞘,剑身透亮,可照见人影,剑刃锋锐,吹发可破。祝映台又看那宝剑铜柄,其上为了抓力特意做的花纹已经被磨得滑润,显然是常年摩挲才能留下的痕迹。 祝映台不声不响地将剑还复入鞘,重新挂回墙上,随后又打开了衣箱查看。里面放着不多的几件土布衣裳,也是和这屋子一样的朴素,甚至让人觉得奇怪。别说是国氏子弟,就算是一个普通的有钱商人也不该穿这些才是。 祝映台一路翻到底却什么也没发现,他又在屋内转了一圈,除此之外,似乎并没有别的值得注意的地方了。 最后,他看了一眼那张矮榻。矮榻左侧的扶手已经磨损得十分光滑,显然国桀生前很爱靠在那一侧,榻上铺着一张薄薄的绛底团花褥子,一张棉被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那里。 祝映台皱了皱眉,先将那棉被抖搂开来,伸手快速摸了一遍,随后便将之叠拢弃置一旁,显然认为这床被子并无玄机。随后,他盯着那床褥子凝神看了起来,看了有一阵,祝映台伸出手摸了一下,那褥子果然是丝绸的。 国桀这么一个贵胄子弟,一个有钱人,衣服不合适地穿着土布的,被子也用的是棉被,显见有些刻意为之的意思,比如激励自己吃苦耐劳勤俭持家之类,可为何偏偏这一张褥子却又用回了丝绸? 祝映台伸手从底部一寸寸地将那张褥子摸过来,在靠褥子左上角的位置,似乎感到有点不对。 祝映台定睛看去,那一块绸缎的颜色比起这张褥子的其他部分要淡那么一些,触感也比之其他地方要毛糙那么一些,手指摸上去仿佛被些莫名横生的杂线绊住了似的。 祝映台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绸面的褥子翻过来,伸手摸了摸,又仔细看了看,这便发现这一侧褥子边上缝的线脚和其他处比起来要新不少,而沿着这一条缝线的边缘上有好几个不太明显的针眼。 虽然一不留神便会错过,但显然证明了其中必有古怪。祝映台想了想,伸手取下近侧的青铜剑,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线脚一一拆开,露出里面的棉絮来,他伸手在棉絮中摸了又摸,却什么也没摸到,正纳闷间,突然灵机一动,将这一角的针线全部拆开后,直接将那绸面翻了过来,这一翻,却不由眼前一亮,原来这绸面竟是双层的,背后那一块的纹样根本与外头的不同,而且不知是谁,用既锋锐又俊逸的笔锋在那上头题了一首诗,题的乃是: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竟然是一首《诗经?国风?周南》中的《关雎》。 祝映台不由得愣住了,这与他所想的也差得太远了些!他本以为国桀这人读史、读谋略、读兵书,琴沾灰,剑却无尘,应当是个有野心之人,所以还以为他偷藏着的秘密多半是与国事、朝事有关,却怎料到国桀小心翼翼、千方百计藏在自己身边,随手就可摸到的竟然是一首……情诗? 难道那是苏门里的妖怪送给国桀的定情信物?可若是如此,又怎么会送《关雎》?这难道不该是男人送给女人的情诗吗?还是说,写这首诗的人就是国桀本人?若是如此,他又如何要将自己亲手写就的一首情诗如此郑而重之地收好呢? 祝映台小心翼翼将里层的绸面割下来,去国桀书房前厅的案桌上找了一卷兵书。那上头多有些读书人的批文,应当是国桀亲笔所写。祝映台将两者稍一对比便知这绸缎上的《关雎》并非出自国桀之手,国桀的笔迹刚猛奔放,远没有那绸缎上的飘逸灵动。祝映台想了又想,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将绸缎收好,又将那绸褥子翻回去,既没心思也没办法缝好那一块,就这么铺平了,便从国桀的书房里走了出来。 出门前,他又回头看了一眼,想到那案几前曾经坐着的一个男儿或者野心勃勃,心比天高,如今却已在自己手下化作一堆渣滓,也不由得有微微的感伤。不过,终究只是微微而已。 祝映台回到会客厅的时候,正听到国夫人抓着梁杉柏的手哭哭啼啼:「我的夫啊……你死了丢下我和未满周岁的麟儿,你怎么忍心啊……」国夫人只知道梁杉柏将国桀尸体开膛破肚,却不知晓自己丈夫已经化作一滩烂渣,否则绝不会给梁祝两人好脸色看。 梁杉柏耐着性子又劝了一通,再问连大夫和国桀之间是否熟识。国夫人却说她夫君在外头交际她是一概不知,只知道丈夫当面从未曾提过连大夫其人,这人也未曾来过家中,似是未有交情。至于风月场所,她说国桀做生意总免不了应酬,男人喝点花酒并无什么过错,其实很多女闾还是提供人密谈的好场所,只是她也从未听说过苏门这处女闾,至于连斐出事的八月初七晚上,国桀正好在家里,也没有会客。 祝映台见打听得差不多了,给了梁杉柏一个眼色,两人便从国桀府上告辞,临走的时候,国夫人似乎还很舍不得梁杉柏,祝映台忍不住看了那人一眼,瞧他一副温和可亲的样子,倒真是一个「妇女之友」…… 出了国府,梁祝两人又去了连府旁边的董斯董大夫家。吕子烈说连斐早年人缘其实不错,但自从三年前不知什么原因被齐昭公处罚摘了太傅的帽子后,便变得十分孤僻,常年深居简出,平日里也总是独往独来,这么些年来,大约也只有一个与他同乡且性格随和的董斯能与他说上几句话,因此两人还做了一对邻居。 梁祝两人在董大夫那里叨扰了半天,听到了不少鸡毛蒜皮的事情,例如连氏夫妇虽无子嗣却十分恩爱,连大人品性高洁才华横溢,年轻时候志向十分高远,不过现在就有些倦怠官场,连大人向来公事公办,或许因此得罪过什么人等等。问及连斐三年前出了什么事,他支支吾吾,只说是连斐得罪了主公,所以被用了刑革了职,不肯多说,问起他与国桀的关系,董斯说不知道,另外多加了两句他认为这两人不可能有什么交集,因为脾气性格根本不同。只有在说到年初劫案的时候,董大夫总算是提供了点略有用处的消息。 董斯说,连斐遭劫发生在今年元月初五,当时他带了一名车夫上城郊籍田收田租,结果回来路上,途经牛山附近被人打了劫。 对方一共有十来个人,全都蒙了面,不由分说抢了钱还砍伤了人,连斐是侥幸滚到了一侧坡底下才保住了一条命,那个车夫就被人杀死了,从那以后连斐就找了好些护院,显得有些杯弓蛇影。 董斯还说,他听说连斐是第二天清晨被人发现的,当时他浑身血污,以致于围观的人中有个樵夫看见他竟然还大喊了一声「鬼啊」,然后撒腿就跑,显见得当时受伤是十分严重了,被抬回来之后也是将养了将近两个月才慢慢好起来。 祝映台和梁杉柏两人听到这里,不由得互看了一眼,他们问清了连斐传闻被打劫的地方,然后才告辞出门。 一走出董府大门,梁杉柏就说:「那个樵夫的态度看来很有问题。」 祝映台点头:「青天白日,那么多人看着还能撒腿就跑,只有一种可能,他曾经见过连斐,并且当时确认连斐应该已经死了。」 梁杉柏不由叹口气:「十来个人对两个人,还是两个没有武器和自保能力的人,怎么看都不会让人跑了才是。」 「也不会有劫匪挑穿着这么朴素的人来打劫。」 「你说想致连斐于死地的人和杀了连府一门包括杀了行尸连斐的人会是同一拨人吗,这其中会不会另有第三方人马?」 「唔……」祝映台思考着。 「对了!」梁杉柏突然叫了一声,吓了祝映台一跳。 「怎么了?」他问。 「这都晌午了,该吃饭了。」梁杉柏说道。 祝映台哭笑不得,他们这会正争分夺秒查案呢,梁杉柏居然还有空想这个。 「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啊,我知道前头有一家馆子很不错,又便宜又好吃,我带你去。」说着,就又自然地要来拉祝映台的手。 「我自己走。」祝映台赶紧缩回了手,昨晚以后,他已经做了决定,要摆正对这一个梁杉柏的态度。无论怎么想,无论怎么吸引,他终究只会是这个人生命中的过客,他爱的另有其人,而这个人也终将等来他这辈子命定的情缘,他们之间,不会有任何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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