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气陡然停下,慢吞吞地,吞噬他们脚边的土地,却不敢再靠近他们半分。 乖巧到令人害怕。 叶淮见过红衣厉鬼在江荼面前毕恭毕敬的模样,深知这些怨魂怕他。 但为何不攻击王盼娣,反倒很怜惜她的样子? 叶淮心中隐隐有了猜测。 江荼抬起腕子,木匣还在他手中提醒:“活人沾染煞气,折寿。” 话音刚落,鬼手迅速缩回黑雾中,定定地站在原地,似乎真怕折了王盼娣的寿数。 黑雾没有五官,甚至没有人形,叶淮却觉得,它正在看着王盼娣。 尔后,黑雾明显地转过面,面向江荼与叶淮,向下弯折—— 它在向他们鞠躬。 准确一点,是向他身边这个,冷漠的青年鞠躬。 江荼的反应肯定了叶淮的猜测:“不必多礼。” 黑雾闻言起身,很快又鞠一躬。 下一刻,它摇身一缩,回到木匣之中,回去时还极有礼貌地,沿途捡起滑落的匣盖。 便听“嗒”一声,黑雾将自己重新封回了匣子里。 江荼把匣子递给王盼娣,只伸手,不说话。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单纯懒得开口。 在地府,从来不需要他亲自做这么多事,这短短几天,少说能抵他一整年的活动量。 借着余光,江荼注意到迫使他工作量暴增的小罪魁祸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江荼拧拧眉心,心想,小东西好奇心还挺重,什么都要看。 等了等,王盼娣迟迟没有动作。 她抖得更厉害了,脸颊通红,盯着江荼手里的匣子:“这里面封着的...究竟是...” 江荼又将匣子前送几分:“嗯。” 王盼娣眼泪大颗滚落。 江荼并非答非所问,她未出口的问题,江荼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原来她误以为是洪水猛兽的恶鬼,竟是她的姐妹。 绳子已被鬼手撕碎,王盼娣用膝盖在地上挪动,后退半个身位。 向江荼行了一个叩拜大礼。 她的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多谢神仙,多谢神仙...” 江荼沉默地受着,心底有几分微妙。 神仙?若他告诉这小丫头,他是百姓门头上贴的那青面獠牙的阎王,不知王盼娣会是什么表情。 王盼娣又连着磕了好几个头,才抖着手,捧过匣子。 她抱着匣子,哪还有半分恐惧的模样,将脸也贴上去,不顾木刺扎痛她的皮肉,沉醉地依偎着。 那只黑雾中的鬼手抚摸她的刹那,王盼娣想到了邻居家年轻的小娘。 小娘出嫁前,就是这样抚摸着她和姐姐招娣的脸颊,哭着对她们笑: “招娣、盼娣,我是走不出这多福村了,你们一定要走出去,一定要走出去,知不知道?” 那时她还很小,只有五六岁,姐姐招娣大一些,有十岁了。 她听见姐姐带着哭腔的声音:“我知道,小娘,我一定带着妹妹逃出去。” 小娘嫁了,再没有回来。 后来,比她年纪大的姐姐们都嫁了,都没有回来。 只有那一句“走出去、走出去”,一遍又一遍,冲破迎亲的唢呐声,翻越枯骨坟冢,在她们耳边萦绕。 可是... 王盼娣抱着匣子,一声声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小娘、阿姐...我走不出去,我走不出去了...” 吉时已到。 唢呐声起! 王盼娣猛地拔出发间一支银钗,狠狠往自己的脖颈刺去! 叶淮倏地像小猎豹一般蹿向王盼娣。 他的反应已经很快,几乎在王盼娣拔出钗子的刹那就动了起来。 但江荼比他更快。 叶淮甚至没有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王盼娣的手就被牢牢攥住,再难往下戳刺半分。 江荼的手好冷,王盼娣想,和阿姐的尸体一样冰冷。 王盼娣又开始发抖,破釜沉舟的自尽已经耗光她所有的勇气,无需江荼说什么,她就自己手一软,银钗摔落在地。 “啊...啊...”她发出无意义的哭叫,不知哪又来的力气,用另一只手,攀上了江荼的手腕,“神仙,我不想嫁,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江荼看着少女因恐惧而六神无主的眼睛:“如果你只一味依靠别人,今天我救你一次,日后你还会因为其他事情而死。” 王盼娣没想到他拒绝得毫不留情,脸色灰败下来,喃喃自语:“我能有什么办法?嫁了,会死...可跑...我看见了,我都看见了,有什么东西拽着阿姐的脚!将她拖回来...不让她出去...” 她崩溃地大叫起来,字字泣血:“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试了,我用铁锹砸、用石头、用手...可它抓得越来越紧,把阿姐的脚踝都捏碎了...我听到了唢呐声!然后、然后村长就带着人来了...他们打死了阿姐!那是我的亲姐姐!被他们活活打死...” “多福村的女人,根本跑不出村子!” 江荼叹了口气。 他的嗓音依旧清冷,言简意赅:“脱。” 王盼娣瞪大眼睛:“...什么?” 江荼已然开始解衣服扣子,柳叶眼冷冰冰地转了过来:“我嫁。”
第009章 红轿囍嫁(八) 祠堂外锣鼓喧天,不断迫近;祠堂内沉默异常,只能听到布料摩挲的“沙沙”声。 江荼的动作很快,说嫁就是真的嫁。 红嫁衣穿在王盼娣身上并不合身,松松垮垮,有些偏大。 穿在身姿颀长的青年身上,就稍显紧绷。 鲜艳的红布勒紧青年每一寸皮肤,优越的身体线条暴露无遗,两处云肩掩饰了肩膀宽度,腰又恰到好处地纤细,从背后看去,连性别的边界也被模糊。 不会有人质疑他身量太高,只会在惊鸿一瞥后,不由自主屏住呼吸,不敢惊扰。 嫁衣披上,江荼开始盘起长发。 叶淮在一旁,捧了一手装饰的珠钗,看着江荼将鬓发撩起,漏出白皙的脖颈。 叶淮的呼吸忽的一滞。 一颗红痣,随着江荼挽发的动作,出现在颈侧,像雪地一点落梅,又或许是眉心一粒朱砂。 皮肤瓷白,长发乌黑,痣却艳红。 色彩张力拉到极致,叶淮看得出神,一时忘记将珠钗递过去。 江荼耐心等了数秒,偏头催促一声:“怎么了?” 叶淮这才止住翩跹思绪,摇了摇头,视线却总是控制不住,往那颗小痣上瞟。 他忍不住想:怎么会有人,每一寸肌肤都冰雕玉琢,就连痣也生得这样巧? 颈侧目光灼灼,江荼并未在意。 嫁衣、珠翠已装点妥当,绣花鞋勉强能套上,在盖上红盖头之前,还差妆面。 江荼懒得张嘴,本想直接从王盼娣脸上找参考,可惜她的脸已经哭花了,只能被迫开口。 王盼娣从他提出替嫁后就无声地哭,幸好大脑还能转:“脸要涂白...您本就白,再就是唇要红,您的唇淡了些...” 她没敢说江荼的唇色浅到不符合要求,双手慌乱地在身上翻找。 唢呐声越来越近,像察觉了他们未能遵照习俗,猛地尖利起来。 王盼娣吓了一跳,手抖得厉害:“胭脂纸...胭脂纸都在村长那里...” 她欲哭无泪地看向江荼。 江荼眉梢微沉,将指腹送到唇边,没有片刻犹豫—— 皮肤□□脆利落咬碎,冒出一颗血珠。 江荼将鲜血涂在唇上,唇色顷刻鲜艳近妖。 将两片唇都涂满,江荼垂下指节,鲜血一颗一颗顺着圆润指尖滴落,他却像感觉不到痛似的,道:“替我将盖头盖好。” 叶淮恍然惊醒:“好的,恩公。” 他小心翼翼地将红布盖在江荼头上,忍不住又悄悄看江荼。 垂坠的红纱遮住凌厉的五官,江荼周身生人勿近的森冷也随之弱化,气质依旧是沉静的,但看起来不再高不可攀,反倒... 变得好可口。 叶淮悚然一惊,捏着红布的手一抖,又被他强行压下。 那一瞬间,他甚至生出要将江荼拆吃入腹的恐怖想法,可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就在这时。 唢呐声停在祠堂门口。 门上映出人影轮廓:“新娘子,该上轿了。 江荼向前迈出一步。 叶淮担心被丢下,立即跟上:“恩公...” 江荼脚步未停,丢下一句:“长命锁。” ——?! 叶淮倏地一愣,双手拢住颈间的长命锁。 长命锁逐渐变得冰冷,像是江荼手掌的温度,紧接着极浅的灵息覆盖上来,将小少年整个人包裹起来, 小少年如深夜中蛰伏的野兽,轻轻跟上江荼的脚步。 祠堂大门向外打开的刹那,一柄红伞倾倒过来,像是要将江荼藏起来,阴影覆盖全身。 一张惨白的、唯有双颊酡红的脸,以诡异的角度,探入伞里,几乎要贴到江荼脸上。 江荼站在原地岿然不动。 僵持片刻,已然向纸扎人异化的村民满意地点点头:“新娘子很懂规矩,夫家一定喜欢。” 又捉住江荼交叠在身前的手,像点评什么货物,“手也白,纤细,就是骨节粗了些,不妨事。” 还怕死得不够快似的,“嘿嘿”笑着抚了抚江荼的手背。 江荼:... 周遭的气压陡然沉了几分。 叶淮不忍直视地移开目光,在心里替纸扎人村民点上三炷香。 长命锁让叶淮与黑夜融于一体,纸扎人村民没察觉到叶淮怜悯的目光,继续为新娘子滑嫩的手倾倒:“这双手,捧了白玉,一定好看。” 叶淮又好奇地看了过去,恰好看见村民将个大白馒头放进江荼掌心。 一股米面糯香。 叶淮心里感叹:...天呐,不要命的纸片子。 江荼红盖头下的眼眸沉若冷潭。 他没成过亲,但见过很多鬼。 知道阳间的风俗,认为死者捧着馒头入棺,来世便不会忍饥挨饿。 果然如此,摸到白馒头的刹那,江荼百分百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多福村的嫁娶风俗中, 红伞聚阴, 纸人开路, 手捧白玉, 绑腿而行。 这根本不是成亲的习俗,而是下葬的流程。 ... 江荼被请上喜轿,叶淮趁轿帘掀起的空当,溜身钻了进去。 轿内空间太小,本就只够一个人坐着。 江荼是成年男性,坐得勉强,身边更是没地方留给叶淮。 小少年不高兴地抿了抿嘴,犹豫片刻,弯下腰,一点一点挪到江荼腿边,抱着双膝将自己缩小再缩小,总算是塞下了。 叶淮年纪小、又未经过系统修行,隐踪术使得乱七八糟,只能瞒过道行更浅的纸扎人。 江荼将他的一举一动感知得清清楚楚,目光透过盖头,在轿内轻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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