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叶淮拼命摇头:“不,不是的!” 江荼更奇怪了:“那是?” 叶淮总不能说他盯着江荼的背出神,一时脸都红了,尴尬地绞紧布衣。 江荼的视线在他发红的耳根停留片刻,恍然大悟:“你看见了?” 叶淮支支吾吾地低下头:“我不是有意冒犯恩公,只是...只是在想,您、您痛不痛?” 又慌忙摇手:“啊、我,我也不是要打探您的过去,您当我没说好了...” 江荼却不在意:“我不记得了。” 叶淮一愣。 江荼神色自若,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一样平静:“我缺失了许多记忆,不记得了。” 他死了一千年。 入地府时,他记忆尽失,按照地府律令,被禁止往生。 鬼帝宋衡给了他一个挂职阎王的闲差,让他一边给地府打工,一边寻找生前记忆。 可惜穷尽地府之力,也没能找到半点记忆的蛛丝马迹。 直到灭世预言横空出世,他被赶上来还阳。 眼前叶淮如遭雷击般瞪大眼睛,很是抱歉:“...对不起,恩公。” 江荼摇摇头:“叶淮,人是往前看的。” 他花了一千年寻找记忆,最终得到了这么一个结论。 现在,教给这个囿于过去的小少年,正正好好。 江荼相信叶淮能听懂他的弦外之音。 果然,叶淮神色微动,缓缓道:“多谢恩公赐教。” 江荼点到为止:“嗯,换好衣服,再睡一会吧。” 叶淮:“诶?” 江荼转眸看向窗外,雨没有要停的意思,天色依旧昏暗,似暴风雨临近。 他道:“现在不睡,晚上可就没时间睡了。” 叶淮本没有困意。 他蜷缩在江荼手边,像依偎着主人的犬类,周遭满是江荼身上清冷的气息,眼皮一重一重的,竟然就这么睡了过去。 直到一阵敲门声将他吵醒。 这一回,叶淮醒来的状态好了许多,瞌睡消散得很快,头也不... ——他的鼻尖蹭到了一片粗麻布料。 他猛地从床上弹起,发现自己竟钻到了江荼臂弯下,整个人都快黏江荼身上去了! 江荼竟也没有阻止,就这么揽着他,任由他放肆! 叶淮大惊:“恩、恩公!” 江荼展臂一捞,将后仰到快要翻下床的小少年一把捞了回来:“又做噩梦了?” 叶淮摇头:“没,没有...” 一边咬紧后槽牙。 叶淮啊叶淮,难道你被骗的次数还少吗!怎么能因为一句话,就放松对江荼的警惕? ...但是,这次没再做噩梦了。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这么舒服的觉了。 小少年又开始兀自神游,江荼让他慢慢游着,自己下床去开门。 来敲门的不是村长,而是面生的村民,绑王盼娣时见过一次:“郎君,差不多了,还有一个时辰就到子时。” 江荼道:“有劳带路。” 村民便带着他们往祠堂去。 一路仍是黑黢黢的,红灯笼在雨里飘摇,像即将凋谢的花。 “囍”字同样湿透,红艳艳的漆流进木板里。 江荼问:“大喜的日子,不做些准备么?” 怎么和先前看着,还是一模一样? 村民只说:“在准备了、在准备了。” 便引着他们不断向前。 祠堂建在多福村深处,一座黑漆漆的瓦片屋子,雨水拍打在上面,发出撞钟般沉寂的响。 祠堂前站着两个男性村民,一人撑一把红雨伞。 领路的村民随时观察着江荼的视线,解释道:“打红伞吉利,这是多福村的风俗。” 又是这句话。 江荼心想,你们的风俗真奇特,连阎王爷也是第一次听说。 村民将江荼领到祠堂前,不仅不进去,反倒回退几步,走到江荼身后。 他从袖子里摸出个匣子,神神秘秘塞进江荼手中:“村长说,多亏您帮忙,这是宝人参,您先收着,等婚事成了,另一根啊,他老人家亲自给您送来。” 江荼掂了掂装人参的匣子,沉甸甸的,装作很欣喜的样子:“举手之劳而已,村长太客气了。” 村民不疑有他:“总之您只要看住王盼娣就成,她若是想跑,祠堂外那两位兄弟,会帮您一道制伏她,您别担心。” “好,好的。”江荼的目光又转向那两把红伞,总算明白为什么要特意找两个人站在祠堂前。 原来是怕他偷偷放人走,还做了两手准备。 不奇怪,真就这么信任一个刚认识的异乡人才奇怪。 江荼见村民交代完了,欲往祠堂里去。 村民却一拍脑袋:“看我这记性!郎君,村长还说了,子时前,请您务必检查下王盼娣的衣着。虽说我们都检查过了,可真怕这小婆娘耍什么花招。” 江荼应了一声:“怎么说?” 村民道: “必须身着嫁衣,盖红盖头,需得盘发,不可赤足,不可有一处暴.露。必须妆面整洁,佩戴钗环。上轿后手捧白玉,双脚缠绳,不可出声,不可笑,不可哭。” 江荼的眉头深深蹙起。 眼前的村民分明在说话,却又不像在说话。 他的语调毫无起伏,像上了发条的机巧,句子与句子间甚至没有进气。 他一边说着,唇角一边上扬,自己却似乎毫无所察,越说越是亢奋。 说到最后一句,他直愣愣地瞪着江荼,嘴里发出嘶哑的笑声。 “嘻嘻...嘻嘻...” 村民阴恻恻地笑着,脸又青又白,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只剩张人皮贴着骨骼。 与之相对的,他的两颊越来越红,像浑身的血都涌向脸部似的。 江荼联想到了抬轿的纸扎人。 果然不管看了多少次,他对这种审美都无法苟同。 江荼冷冷道:“知道了,别再笑了。” 阴笑不止的村民:... 他的脸色瞬间恢复正常,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刚刚变成了什么模样,直愣愣地看着江荼:“您刚刚说什么?” 江荼连再看一眼都懒得:“我进去了。” 村民挠了挠头,不知是不是错觉,在江荼转身的片刻,他从这个不苟言笑的青年眼睛里,好像看到了浓浓的... 嫌弃? ... 无需江荼伸手,祠堂大门无风而开。 江荼面不改色,迈步跨入。 一踏入祠堂内,大门又自己关上,“砰!”的一声,撞落簌簌灰尘。 江荼抬手掩鼻,乌眸沉金,环视一圈。 烛火昏黄,与祠堂外也无甚差别。 入目第一眼,首先看到的是堆叠成山的牌位,高高垒起,却积满灰尘,不像有人供奉的样子。 红色帷幔自天花板垂下,落在房柱两端,同样沉闷死寂。 叶淮小声嘟囔:“这哪里是祠堂,灵堂还差不多...” 他们在牌位下方找到了五花大绑的王盼娣。 王盼娣跪坐在脏兮兮的蒲团上,身上已换上了鲜红的嫁衣,红布遮住面部。 江荼伸手揭下红布,露出王盼娣惊恐万状的脸来。 她的嘴还被塞着,见是他们进来,瞪大眼睛,发出“呜呜”叫唤。 江荼俯身,取走她口中的抹布,这才发现抹布上也都是血,是王盼娣挣扎时咬破了唇腔所致。 王盼娣甫一获得说话的自由,就扑倒在江荼脚下:“郎君,你放了我,你是好心人,你放了我,我必定感激你的恩德...” “你怎么感激我的恩德?”江荼打断了她,“村长给了我宝人参,你能给我什么?” 说这话时,江荼仍半弯着腰,浓黑长发垂荡下来,柔顺的发丝衬得他的五官更加冷硬,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神像。 王盼娣的语气瞬间弱了下去:“我...您想要什么...我什么都愿意为您做...” 江荼摇了摇头,好像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叹了口气,重新将抹布团起,作势要塞回王盼娣的嘴里去。 王盼娣的脸因屈辱而涨得通红:“你以为宝人参是什么好东西?!那是人血、人肉、是人命灌出来的!你有多硬的命,能承受这种东西?!” 叶淮倒吸一口冷气,而江荼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将抹布往地上一撇,垂眸擦拭指腹血迹:“很好,继续说。”
第008章 红轿囍嫁(七) 抹布铺开一地灰尘。 王盼娣死死盯着那块灰,江荼并未看她,她却感到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肩上。 多福村的男人们,也让王盼娣感到压力,但那是建筑在暴力上、因恐惧而诞生的压力; 面对眼前这个青年时,王盼娣并不恐惧。 是这个青年自身不容亵渎的威严,让王盼娣不敢直视他的双目。 王盼娣隐约意识到,江荼并不只是路过的外乡人这么简单。 她的眼底闪过孤注一掷的决然:“只有新娘子出嫁,地里才会结出宝人参,我和阿姐偷偷去看过,那根本不是什么人参,而是冤魂,是厉鬼!您不相信,就让村长把宝人参拿出来看看!那所谓的‘人参’,怨气冲天,只能封在匣子里!” 王盼娣撕心裂肺地喊出最后几句,呼吸急促地瞪着江荼。 然后她注意到,江荼手里正拿着一个匣子,边听她说话,边将匣盖向前一滑。 王盼娣惊恐地瞪大眼睛:“你要做什么?!” 哐—— 木雕的匣盖摔落在地。 落地刹那,一团极黑雾气陡然从匣中升起! 这雾似幻又似实,原本团聚在窄长木匣中,甫一重获自由,便疯狂地膨胀,向匣外伸展。 祠堂内顿时阴风大作,牌位被吹得摇晃,帷幔拂动,宛若憧憧鬼影。 一只惨白的手从黑雾中伸出,以诡异的姿势扭动着,发出“咯、咯”的骨骼断裂声。 王盼娣已吓得浑身瘫软,动也动不了,眼睁睁看着那只手,五指成爪,向自己面门抓来! “当心!”叶淮下意识上前,想要拉开王盼娣。 刚刚迈步,他便被江荼勾住后领,拎回了身后。 江荼道:“不伤她,未必不伤你。” 叶淮一惊,凝眸复又看向王盼娣。 只见那只惨白鬼手,凌厉迅猛,却不是攻击王盼娣,反而恶狠狠地将麻绳绞碎。 之后,才很犹豫似的,缓缓接近,轻轻抚摸着王盼娣的面颊。 抚到她脸上青紫的伤痕时,黑雾激动地扭曲起来,似乎怒火滔天,将牌位一个接一个吹翻在地。 周遭煞气更重,却只是向外扩散,始终刻意地远离王盼娣。 叶淮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看王盼娣,看看鬼手,最后看向江荼。 江荼分明气定神闲,好像早已料到这一幕的发生。 只在煞气快要接近他们所在时,才有些不悦地提醒:“你僭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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